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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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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惠风和畅,阮府后花园的迎春花开得正盛。
阮玉竹立在窗前,望着那一片绚烂的金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雕镂的缠枝纹。
自那日静安寺进香回来,她休养了足有七八日,禁足的日子虽清闲,却像笼中的雀鸟,翅膀都快要生出锈来。
“小姐,老爷松口了!”
翠乔掀着裙摆跑进来,鬓边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方才管家来说,老爷允您出门了。”
阮玉竹眼中倏地亮起一抹光,起身时带起的裙角扫过窗边的青瓷瓶,瓶中插着的几支白玉兰微微颤动。
她转身取过搭在衣架上的月白色纱裙,指尖拂过上面绣着的暗纹兰草:“走,我们出门。”
街市上早已是人声鼎沸,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穿街而过,绸缎庄的伙计站在门口高声吆喝,茶肆里飘出袅袅的热气与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嗓音。
阮玉竹提着裙摆走在青石板路上,阳光透过两旁店铺的幡旗,在她素色的裙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翠乔跟在身后,手里已经拎上了刚买的几样小食,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哪家的胭脂新出了花色。
文渊书局的木门带着经年累月的沉香,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掌柜的正趴在柜台上算账,见是熟客,连忙起身拱手:“阮姑娘来的正好,您上次说的《惠林杂记》今日刚到,正想着给您送过去呢。”
阮玉竹满是惊喜:“快拿给我看看。”
她话音刚落,掌柜的就把书递到了她面前。
“姑娘,您看看。”
阮玉竹接过,小心翼翼的翻了两页,方才满意的点了头:“是我找的那本。”
她说着话就把书放了下来,“先放这,我再去挑几本。”
阮玉竹在书架间缓步穿行,指尖掠过一本本装订整齐的书卷。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纤长的手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最终挑了三部批注详尽的古籍,加上刚刚那本杂记,才让翠乔付了钱,转身往隔壁的画苑去。
画苑里墨香氤氲,几位画师正围在案前挥毫泼墨。墙上挂着的山水轴气势磅礴,竹石图风骨峭峻,可阮玉竹看了半晌,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出了画苑,隔壁便是一家琴行。
黑漆的牌匾上题着“沈氏琴行”四个字,笔力遒劲,透着几分清冷。
阮玉竹本不打算停留,脚刚迈过门槛,却被一阵琴声轻轻勾住了脚步。
那琴声初时如溪涧潺潺,从石缝间蜿蜒而出,带着草木的清润;渐渐又变得舒缓,似夕阳漫过山头,将水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忽而又转了调子,像一叶扁舟顺流而下,两岸风光尽收眼底;末了却归于平静,仿佛置身于旷野之上,看云卷云舒,听风过林梢。
是《流水》。
阮玉竹不自觉地推开了琴行的木门,门环上的铜铃轻轻响了一声,却被琴声盖了过去。
店内没有旁人,只在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琴案,案上摆着一架古琴,琴身是温润的暗红色,想来是有些年头了。
一个男子正坐在琴案前,侧身对着门口,专注地拨弄着琴弦。
他穿着一件湖蓝色的外袍,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将头发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鼻梁挺直,唇线分明,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
阮玉竹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她站在原地静静聆听,仿佛跟着那琴声穿过了山谷,越过了溪流,看过了朝露,赏过了晚霞。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余韵袅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赞叹:“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我从前只听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她轻轻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今日倒是见识了琴音中的山河岁月。公子好妙的琴技。”
“高山流水遇知音。”
那人缓缓抬起头,动作轻得像一片云,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山间的清泉,此刻正带着笑意望向阮玉竹,“古人诚不欺我。”
阮玉竹心头微微一动。
这双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笑容温和,眼神清澈。
可那双眼眸深处,却藏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像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曾深深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姑娘如此懂琴音,想必琴技高超。”
他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带着得遇知己的欣喜,“正所谓,流水待高山。”
他站起身,往旁边退了几步,露出身后的琴:“在下沈砚,不知可否有幸,一听姑娘琴音?”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温润如玉的气度。
阮玉竹没有丝毫扭捏,干脆利落的答应道:“那就献丑了。”
说罢,便在琴案前坐下,素手轻轻搭在琴弦上。
她先试了几个音,琴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随后,指尖翻飞,一曲《高山》便从她指下流淌而出。
初时琴音低沉,如磐石矗立,稳如泰山;渐渐转高,似登阶而上,一步一景;忽而又变得铿锵有力,如雄鹰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末了却归于沉雄,似君子立于天地之间,胸有丘壑,气吞山河。
翠乔站在一旁,看得有些发怔。
她家小姐平日里抚琴,多是清雅婉转的调子,今日这曲《高山》,却弹出了几分豪迈之气,倒是少见。
一曲终了,阮玉竹抬眸看向沈砚,眼中带着一丝期待:“请沈公子指教。”
“听琴音,识人心。”
沈砚望着她,目光里满是欣赏,“姑娘心性高洁,志存高远,在下佩服。”
他顿了顿,又道,“都说知音难遇。”
他转身拿起自己方才弹的那架琴,琴身入手温润,显然是常被人摩挲。
“姑娘,流水常在,可高山难求。”他将琴递到阮玉竹面前,“此琴,就赠与姑娘,以谢知音。”
阮玉竹定定看了他一阵,依然觉得他眼熟,却总是想不起来。
她压下心头的疑虑,将琴递给身后的翠乔,屈膝行了一礼:“谢过沈公子。”
沈砚亲自送她们到琴行门口。
春日的阳光正好,洒在他湖蓝色的衣袍上,泛着柔和的光泽。
阮玉竹往前走了两步,然后突然回头,刚好看到沈砚离开的身影,只觉心头一跳。
难怪她一直觉得对方眼熟。
那个背影,挺拔而清瘦,走路时步伐稳健,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韵律。
沈六。
先前遇袭的时候,山中庄园的那几日,虽然沈六一直戴着面具,说话也一直刻意变调,可她曾仔细观察过沈六的眼睛、身形甚至是走路的姿势。
难怪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觉得眼熟。
她快步上前几步,扬声道:“沈六。”
沈砚闻声转身,眉宇间是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茫然,然后反应过来,解释道:“姑娘,你是在叫我吗?那你刚刚可能听岔了,我唤作沈砚。”
他的眼神清澈,全然是茫然的神色,不似作伪。
“我没有听岔。”
可阮玉竹只是一眼不错的盯着他,替他回忆,“静安寺、松林,你是沈六。”
她记得那双眼睛,虽然冰冷,可是清亮中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可沈砚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疑惑:“姑娘是认错人了吗?我和那沈六的容貌很像吗?”
他微微蹙眉,随即又露出歉意的笑容,“姑娘,若是因此给你造成了困扰,我很抱歉。”
阮玉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可他眼中只有坦荡与疑惑,丝毫没有掩饰或心虚的痕迹。
难道,真的是自己认错了?
阮玉竹有些犹豫了。
眼前的沈砚,是个温润如玉的读书人,言谈间皆是风雅;而那个沈六,却是个武艺高强的护卫,沉默寡言,谨慎守礼,身手利落。
她定了定神,拱手道:“是我认错人了,沈公子莫怪。”
“无妨。”
沈砚笑着摆手,“能肖似姑娘的朋友,也是在下的荣幸。往后,欢迎姑娘常来听琴。”
阮玉竹点点头:“能听到沈公子的琴音,也是小女的荣幸。”
告别了沈砚,翠乔跟着阮玉竹往回走,忍不住问道:“小姐,这沈公子我们以前从未在这家琴行见过,当真不是沈六吗?我看着也觉得有些像,可也不敢确定。”
阮玉竹脚步不停,眼神却渐渐坚定起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沈氏琴行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若有所思的笑:“是与不是,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