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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春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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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雷动,万物生发。
春风悄然潜入明京城,尚还驱不散彻夜盘踞的阴寒,冷露甩落树梢,湿漉漉地挂在窗棂,涨起一片流金水色。
更香簌簌剥落,薄薄地砌于盘中。
已是丑时三刻,蓬莱宫中灯火通明,二三女官围绕萧姝身侧,数双巧手利落翻飞,或梳绾他堆砌于肩的墨黑长发,或拾掇首饰为他插簪戴冠。
萧姝身穿织金玄纁冕服,神情恹恹地坐定妆镜面前,他几乎一夜未睡,眼台下明晃晃晕开两团淤青,嘴唇却朱红如砂,愈发显得病态憔悴。
春祭乃是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差池。
他略一低眉,将含于舌下的参片吐入女官奉来的青釉唾盂内,便有丝绢接踵而至,轻巧揩去唇际涎液。
奉盂持绢的女官甫一退身,其后女官鱼贯而上,窸窣蘸取盒中珍珠细粉,将他眼下青黑点点遮掩,又施以粉黛胭脂点染气色,藏掖起满面病容。
十二旒玉珠沙沙作响,萧姝披过女官递来的狐裘,由早早等候在侧的祝瑛搀扶起身,踏未干寒露行下玉阶,而后乘玉辂以大驾卤簿出宫去往天坛,旌旗幡幢随乐翻飞鼓动,几乎遮天蔽日。
钟声沉郁悠远,余音缭绕不绝,俨如神明法旨,引台下天子登坛祭天。
萧姝涉足圜丘中层一刹,钟声骤止而鼓乐起,正是破晓时分,西南天灯高悬,东南柴炉燔烧,他稳步登上顶层祭台,秉香一一叩拜过皇天上帝、列祖列宗。
春风尚还料峭,灌得两袖猎猎,他却浑然不觉,旋即回归拜位面望正南,朝满天神明行三跪九叩之礼。
烟腾雾绕间,萧姝跪姿端正,沉黑眸中无光栖息,宛若一柄薄如蝉翼的刃,尖端自十二重旒玉间刁钻剜出,随即灼灼直刺上苍。
无人得见之处,他抿得平薄的唇倏尔挑起,继而抹作一钩凌厉虿尾。
从前他跪拜圜丘坛下,向天祈求父兄早亡;如今他叩首神明跟前,惟愿父兄直堕阿鼻,永无超生之日。
萧姝含胸下拜,清癯脊背柔顺伏低,双瞳却炯炯盯往天际,珠下弯月骤满,显出三分刻薄至极的白。
——也祈自己长命百岁,才好报答父兄遗言。
苍苍长烟鼓动如幡,滚滚翻上九重霄,摆作盘筵飨群仙。
燎炉中祭品将尽,佑平乐章亦奏至尾声,谢琤眼皮微掀,无所畏惮地眺目视往祭天台顶影绰身形。
尘雾如屏渐开,东风拂落望燎台前,纁裳旋即如浪轻涌,而后止于彩绶勾环之下,革带玉佩繁缛复杂,反倒愈发衬得他腰身纤细宛如云烟一袅。
赤舄倏然行入目及之处,谢琤顺势抬眸,正望见萧姝搽涂香粉却憔悴依旧的脸,抿得平直的口角微微发白,独咬唇处残有一抹秾丽绯色。
萧姝久站坛上一个时辰有余,其间跪拜叩首、上香祝祷不断,现下已然精力不支。他步子迈得缓,足底虚浮如走云端,却仍提起踩着鼓点尾音行下最后一级台阶。
“陛下!”
忽听吁声骤起,谢琤猝然抬步,欲去扶持阶前摇摇欲坠之人,眼前却遽尔荡过一袂浅青衣袖,清苦药香顿起,游鱼一样穿梭焚香之间,花蝴蝶似的赴往萧姝身侧。
“呀!真是劳烦白太医了。”祝瑛虽来迟一步,动作倒是利落万分,娴熟地搀起身侧病骨支离的皇帝。
“既是陛下钦点的随行太医,替陛下分忧便是职责之内,怎敢言劳烦?”白澍面上含笑,顺势松手将人交予面前宦官,随后周到地立至一旁,这才迟迟行礼道,“方才事态紧急,恕臣冲动冒犯。”
谢琤眸光微沉,拢于袖下的五指徐徐攥紧,正碾上推至拇指根部的翡翠扳指,他面无表情地别开眼去,心中思绪万千。
想必此人便是绿绮所说的“白太医”了。
今日一见,总算从脑后提溜出来那么一号人——前岁仲秋太医院考,确是有个白姓青年拔得头筹,被柳院判提携身侧做了徒弟。现下做师傅的忙于长公主风寒之症抽不开身,由他这为人徒弟的陪护圣驾,倒也合乎情理。
车马已然候在圜丘坛外,按照以往惯例,春祭礼毕过后便要马不停蹄地赶往围场。
谢琤娴熟处理过诸多事宜,随即径自步往禁军重重把守之处,轻而易举越过关卡直入其中,寻到营帐跟前。
厚帘摆落地面将里间光景遮得严实,却仍有窸窣细响自内传出,清清楚楚地递至耳畔。
谢琤长眉微敛,继而撩帘入内,甫一瞧清帐中情形,不禁眼皮狂跳,他徐徐扯出一痕笑,嗓音轻缓:“陛下。”
便见那白太医侧身落座榻沿,并起的一双腿好端端地枕于萧姝膝下,骨节匀长的医者手隔着一层单薄布料,结结实实地覆掌在他嶙峋的两头髌骨,本该盖过腿面的朱红下裳顺势堆叠胯间,舒卷如海棠花瓣。
萧姝脊背微弓抻臂支于床面,闻声愕然回眸,身形却未挪动分毫,修长如竹的双腿便如此搁在白澍膝头。
再一偏眸,正瞧见摆于榻前矮几上的一壶药酒,应是之后该用到的。
思及此处,谢琤不动声色地收起目光,重又落回白太医俊俏的一张面皮上。
白澍丝毫不怵,坦然抬眸与他对望,端的是一身正气凛然,随后才自知失礼般低垂双目,不温不火道:“臣白澍,见过谢大人。臣这厢正为陛下导引按跷,好疏去晨时久跪祭天台上沁入双膝的寒气。还请谢大人谅臣因此失了礼数。”
“白太医说的哪里话?替陛下分忧自是第一等大事,何谈失礼。”谢琤扯唇莞尔,轻飘飘推出一言,随后堂而皇之地微微仰首,“只是陛下龙体尊贵,岂可轻易容人窥看。若要搽药,还是另寻人选才好。”
白澍并未出言,只施施然抬眼,不卑不亢地对上他凌空抛来的灼灼目光。
两方视线交汇一刹熛起连片无色火光,硝烟从中腾起霎时间充盈帐间。
萧姝对此浑然不觉,张目瞪往立于门前的谢琤,胸中火气骤起几欲喷薄而出,却碍于白澍夹在其间不好发作。他双眉微蹙,含珠的唇抿了又抿,到底是忍气咬牙道:“……谢、明、珏。”
谢琤凤眸微弯,并未作答,只坦荡视往旁侧候着的宦官,悠悠道:“……祝公公是伺候陛下身边多年的老人,依臣看来,由他代劳最是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