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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咳,一契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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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溟山上住下了一位贵客。
说是贵客,却偏挑了处荒僻山头,寻了间摇摇欲坠的草庐栖身。
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一柄秃了毛的竹帚,先扫净了地上的积灰,又踮脚拂去梁间的蛛网。
“叨扰诸位清梦了,”他笑吟吟地挥着竹帚,“本君既来此落脚,少不得要讨个清净……诸位还是另寻去处罢。”
辟羲拄着那柄稀疏的竹帚立在门前,看虫豸鼠辈窸窸窣窣四散奔逃。
待那些虫鼠尽数散去,辟羲方拄着竹帚颔首,这才转身入内继续洒扫。
“哎哟,瞧着方寸之地,当真拾掇起来倒比云游万里还耗精神。”
忙至晌午,草庐才堪堪理出半间模样。那人却已累极,瘫在院中那把年岁久远的竹椅上,连指尖都懒得抬一抬。
竹椅随着动作发出绵长的吱呀声,仿佛在替他叹息。
幸而这草庐虽破,倒还留存些可用之物,稍加擦拭便能派上用场。否则......
“否则……本君我啊……”
辟羲在竹椅的摇曳中轻笑,尾音渐渐消融在吱呀作响的晨光里。
那日的阳光酥酥然渗进骨缝里,辟羲在竹椅上摊成一汪春水,连叹息都带着醺然的倦意。眼睑将将垂下,便教周公邀去品茗论道。
正说到“浮生若梦”的关节处,忽有清越人声破云而来。
“螭君?”
“嗯……”
他闭目应得含糊,倒教窦青以为这位尚在梦中。刚要再唤,忽闻天际滚过一声闷雷,惊得二人俱是一颤。
“昨日雨气未散,怎的又起雷音?”窦青仰首望天时,竹椅上的辟羲早已挺直了脊背。
鎏金竖瞳锁住云翳,恰擒住第二道惊雷的尾韵。
呵——!
辟羲唇角勾起新月般的弧度,笑意却比雷光更冷:
“倒是个不知死活的,竟敢在本君眼皮底下兴风作浪。”
窦青尚未来得及眨眼,一阵清风掠过,竹椅上的人影已然杳然。
“螭君!”
轰隆轰隆!
话音未落,第三道惊雷轰然劈落,正炸在辟羲耳畔。鎏金竖瞳骤然收缩,他身形一晃,险些从云端栽下。
“啧。”
辟羲摇了摇头,似乎是要将那雷鸣从耳中驱逐,虽面色阴沉,唇角却渐渐升起一抹危险的弧度。
有意思。
有处悬崖上人声鼎沸,辟羲风止衣袂静,他凌空而立。
下方悬崖边上,数十黄袍道士手持眼熟的符箓,正结阵诵咒。
为首之人扬手祭出一道黄符,声如洪钟:
“第四道雷符,起!”
天穹之上,墨云翻涌如沸,其中数道雷电狠搅黑云,眼见着就要撕裂长空直贯山巅——
不料却见一只素手轻抬,竟将那跃动的雷光生生截在半空。
“来者何人!”
那些黄袍道士骇然抬头,黄符已然夹在指间,蓄势待发。
辟羲垂眸轻笑,袖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诸位不是踏遍九州寻本君踪迹么?如今本人在此……”
他指尖轻捻,那道挣扎的雷霆竟如幼蛇般温顺地盘绕在腕间。
“怎么反倒认不出了?”
山风骤静。
那群黄袍道士的符纸突然无风自燃,火舌舔舐过朱砂咒文时发出诡异的噼啪声。
辟羲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手忙脚乱拍打火焰,腕间缠绕的雷光映得眉间忽明忽暗。
“第四道雷符何在?”
他忽然学着那为首道士的腔调问道,声音里却浸着戏弄的意味:
“本君等着听响呢。”
道士首领的罗盘“咔”地裂开一道缝。冷汗滑进他剧烈颤抖的胡须里,不愧是离化龙只剩一步之遥的螭......
“螭、螭君......饶命”
辟羲眉头一蹙,鎏金竖瞳里闪过一丝不耐。方才还气势汹汹炸雷的道士们,此刻却像淋了雨的鹌鹑般缩成一团。
“啧。”
“谁许你们这般唤本君?”
他指尖雷光游走,惊得最近的那个道士直接跪进了泥水中。
“方才炸雷的胆量呢?”
辟羲可没有那么多耐心再等这些蠢货开口,他足尖轻轻点了点虚空。
霎时天地倒悬,所有人眼睁睁看着整片雷云被揉成一团绛紫色浆果,“啵”地一声捏碎在他掌心。
暴雨倾盆而下,却唯独避开他周身三尺,仿佛连雨水都懂得敬畏。
窦青赶来时,正看见这位螭君蹲在某个趴倒的道士跟前,用不知从那折下的树枝戳人家:
“本君最讨厌两种人,一是不请自来搅本君安宁......”手指一勾,道士腰间玉佩飞到辟羲手中,“二是无端牵连无辜人的。”
玉佩在雷光中化作齑粉,纷纷扬扬落进泥水里。
辟羲忽然用树枝挑起老道士的下巴,鎏金竖瞳在阴影里流转着危险的光:
“老道士——”
“谁叫你来的你回去就告诉他。”
他忽然绽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想要吃下本君的血肉以获得长生?”树枝划过道士脖颈,带出一道血痕,“若有这胆量。”
山风突然静止,连飞虫都噤了声。
“本君就在这青溟山上等着他来取。”
等那群道士狼狈遁入山雾,青溟山重归寂静。窦青攥着衣角的手紧了又松,终是忍不住开口::
“螭君方才那些话......”少年嗓音发紧,“有几分真?”
辟羲侧首淡淡瞥一眼这藏不住事的少年,鎏金竖瞳映着晚照,竟显出几分神龛金像般的悲悯。
山风掠过二人之间时,他忽然伸手替少年拂去肩头落花:“窦青啊......”尾音散在暮色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其实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窦青突然涨红了脸,胸口剧烈起伏着,却死死咬住下唇。
辟羲失笑,屈指弹他额头:
“哎?窦青!小傻子,憋坏了本君可不会治—— ”
“我想起来了!”
“那年山洪!”少年突然迸出哭腔,“也是四道惊雷过后,采石场就剩我一人......”他猛地抓住辟羲袖口,“今日那些道士喊的咒诀,和当年暴雨里听见的一模一样!”
辟羲瞳孔骤缩。
窦青突然从怀中掏出半块焦黑的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刻着“螭”一字:
“他们当年说......”
山风突然暴烈,吹得辟羲衣袍猎猎作响。少年仰起泪痕交错的脸,一字一顿道:
“定要这螭在青溟走不了。”
“螭君!”
窦青猛地抓住辟羲的衣袖,指尖触到一片刺骨寒意。泪水混着山雾沾湿衣襟,他声音发颤:
“莫要再留在青溟,快走!”
嘘——
回应他的是一缕带着竹香的温暖怀抱。辟羲的袖角拂过少年眼睑,带起一阵不可抗拒的困意。
“傻子...”螭君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本君既已来到青溟,便不会再离开这儿了,本君早与青溟说好要护你周全。”
见窦青无法拒绝睡意沉沉睡去,辟羲温柔一笑,咬破手指,血珠从指尖渗出,在月光下泛着金红色的光晕。
他轻轻将血点在那道紧蹙的眉间:
“以螭命为契,以苍穹为证:定护窦青和青溟安全。”
血滴突然迸发出灼目的光芒,在山雾中勾勒出一道古老的契约纹样。窦青在睡梦中不安地颤动,那道光芒便顺着泪痕蜿蜒而下。
辟羲忽然俯身,指腹卷走少年眼角的血泪。
契约纹样顿时黯淡下来,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夜风里。
“睡吧。”他抚平窦青紧皱的眉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山灵,“明日醒来,你只会记得...青溟山新来了个螭,还特别喜欢说慌话。”
林间忽有青藤游出,如碧蟒般蜿蜒至辟羲足边。他将怀中昏睡的窦青轻置藤上,那些藤蔓却未即刻退去,最细的一枝探出嫩须,怯生生地勾住他的广袖。
“青溟?”
辟羲垂袖相就。一片新叶贴耳轻颤,似闺阁密语。
鎏金竖瞳骤然凝结寒霜。
“这后山的怨气竟连你也没有十足把握完全拔除?!究竟是……”
新叶剧颤,叶脉间竟渗出露珠般的汁液。辟羲屈指接住坠落的“泪滴”,冷笑漫过悬崖:
“真是好大的手笔!”
辟羲从地上捡了块石头,用力向悬崖下扔去,“过去那四道雷是为了引发山洪,以用五十三条后山采石工的性命来养阴寰絮。”
石块滚落悬崖,噼里啪啦,很快消失在底下茂密的林子中,安静得让人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这等规模的林子,竟没有鸟兽出没。
辟羲睁开竖瞳,仔细地在这片林子中巡视,突然感受到一股恶毒的视线,竖瞳扫视处,唯见一滩猩红血沼,其间白骨沉浮。肩头上的绿叶似乎感应到什么,开始剧烈颤抖。
辟羲连忙咬破手指,滴了滴血抹在叶脉上,又安抚性地捻了捻叶面,却没有隐瞒:“青溟,怕是后山要出大凶之物了。”
“若本君猜的不错,如今的这四道雷,原是为了灭口。”
辟羲回想那滩血迹,一字一句:“不料却被本君打断,只是重伤。”
……
辟羲眼里闪烁着杀意,现如今这东西还未成气候,他必须尽早出手以绝后患,他口中念诀,手中已然聚起一团青焰。
忽而心脉剧震,那团焚尽八荒的火焰竟在掌心明灭不定。
“咳!”
辟羲竖瞳骤缩,他倏地弓身,一口心头血溅在玄色衣襟上,绽开数朵墨梅。他发愣片刻后勾起唇角稀奇一笑。
“以契为刃,逆伐本君?”
“呵……”
染血的唇畔扬起玩味的弧度,指尖抚过唇边血痕,忽的翻掌向天,便自悬崖边掀起一阵狂风,簌簌刮过底下丛林,“雕虫小技!”广袖翻涌间,山风化作千柄利刃呼啸而下。
血珠悬于指尖,绘就的符咒竟似活物般蠕动。
“给本君跪下!”
随着一声螭吟,那道血符如泰山压顶般轰入深渊。“轰!”符咒坠地的刹那,整片山林都为之震颤,无数金色锁链自地脉破土而出,将负隅顽抗激烈翻涌的黑雾死死绞困在囚笼之中。
“本君已将后山封禁,不祥之物不得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