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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缘,自此起 ...

  •   桌上的烛台静静燃烧,烛泪滴落为时针,一分,一秒,踱向深夜。
      床上的闾秋进入梦乡,烛火与呼吸声交伴,辟羲躺在床上等待,耳闻身旁忽胡乱呓语:
      “母亲!别离开我。”
      “秋秋儿保证会乖的。”
      “……”
      “母亲,我身贱位轻,这二十一阶高台……怎配踏足!”
      来了。
      辟羲起身端了烛台去看,可怜小崽子胡乱呓语最后成了哽咽,化作了泪从脸颊滑落,滚入被褥,成了点点斑驳,那颜色像极了过去不愿回想的暗。
      这种状态下的闾秋,辟羲并不能将他叫醒,也没打算将他叫醒他,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辟羲端着烛台凑近去看,不巧有烛油洒落,正巧滴在闾秋的左边眼角处。
      辟羲一惊,赶忙伸手要抹去烛油,但烛油凝得快,竟成颗白珠子挂在闾秋眼角处,这一幕倒叫辟羲心神恍惚:
      “南海鲛人滴泪成珠或许就是这样罢……”
      辟羲揪住那凝固的烛滴,轻轻将它从闾秋脸颊剥离,待好不容易取下,辟羲这才发现,闾秋的眼角被这烛油烫出淡淡红点。
      “嘶,奇怪,为什么这红点去不掉了?”
      辟羲抚上那点,轻轻擦拭着,动作轻柔却让昏迷中的闾秋眉头紧锁。
      “小崽子……”
      “秋儿……”
      传入闾秋耳里的只有母亲的呼唤,眼前忽如昼夜交替,场景不断变化,晃得他只觉头痛。
      他从未站在那二十一阶前,也从未想过要得那九重宫阙。
      他如井底之蛙,困于四方墙垣,心只生偏安一隅的想法。
      可偏偏,偏要推自己,偏要让自己,偏要求自己,去争那已然是他人的囊中之物。
      “协于上下,承天休命。”
      去他的承天休命,我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拿什么去争!
      皇宫里一群虚伪的人,连宫内的事都管不好,偏要管天下的事,无非是被一群老头簇拥着坐上了位子,但每个人的脑子里总是只想着自己,久而久之,自然都无暇顾及“上下”。
      坐,坐个鬼的位子!
      争,争个屁的权势!
      啪!
      闾秋的脸被扇到一边。
      “秋儿!你忍心看着母后一辈子都困在冷宫里吗?你就这么狠心!”
      “你要去争,去抢,只要你成功了,当上了皇帝,那这天下都会是你的,母后和你就再也不会受人欺凌了!”
      母亲……
      啪!
      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母后说了多少次,不许再叫这个称呼了?叫你不长记性,母后得好好罚你,免得以后被人笑话。”
      藤条破空的锐响在祠堂内炸开,六道血痕次第绽放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
      未及处理的伤口被粗布衣衫一蹭,便洇出褐中透红的血渍。那些交错的长痕如同活物,像极了民间绑粽的红绳,只是这“红绳”勒进皮肉,缠住的是一具不敢倒下的身躯。
      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韩非子》,整本书已经破得看不清字,却压在自己的手底下抄了一遍又一遍。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
      竟是……
      帝王之术么。
      母亲,你…竟…
      母亲幻想中的好日子还没到来,一场宫变就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短短三日,皇宫就被攻陷,军队如蝗虫过境那般寸草不留,宫里的人被杀了个遍,一时间,空气里都是腥臭味,宫道上的血红得竟是要比“红土子”还更艳些,像打翻的胭脂盒,被无数靴底碾进砖缝。
      “秋儿!快走,我们离开这里,去寻个地方养精蓄锐,一定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可怜的母亲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她身旁的孩子只是一个被皇帝抛弃在冷宫里的废子罢了。
      那所谓的第四皇子也只不过是愚弄她的罢。
      在逃亡的路上,闾秋失去了他的母亲。
      追捕、饥饿、身份、谋生。
      皇权社会的本质,就是让失败者无处可逃。
      可闾秋逃走了,走运逃到了一座山,又遇到了螭,所幸竟也得了螭君庇佑,但闾秋心里还是隐隐不安。
      今夜的梦撕开了自己最后的防线,闾秋陷入了梦魇,面对宫变里无数刺来的剑,闾秋竟生不出躲避的欲望,仿佛困在原地,再也逃不了了。
      当剑光刺到眼前的刹那,闾秋听见"咔"的一声——不是骨裂,而是螭君捏碎烛台的声音。
      屋外所有春笋突然爆开,嫩白的笋心齐刷刷转向草屋。
      现实中的螭君竟化了真身,现出竖瞳螭尾,螭尾卷住床榻,那些炸开的鳞片把幔帐刮出丝缕。
      他抬手去擦闾秋眼角的泪,却蹭得少年满额亮晶晶,原来手心竟起了一层薄汗。
      原来是这样……
      当皇权的金粉蒙蔽了双目,纵是慈母也会将骨肉雕琢成献祭的器皿。执念如火,焚尽理智,却不知这般痴妄,恰似飞蛾逐焰。终将自身化作青烟一缕,散入虚空。
      辟羲垂眸,鎏金色的瞳孔里流转着千年阅尽的悲悯。
      世人总痴缠于求而不得之苦。那双眼啊,明明可纳天地浩渺,却偏要凝为执念一点;明明已拥眼前之人,又妄图尽揽星河万象。
      他指尖掠过那抹红痣,叹息散入黑夜。
      万物皆有其时,春茧成蝶,秋露凝霜,何曾因谁的心焦而改换时序?这世间因果,原不过是时光织就的锦缎,一针一线,早有定数。
      凡心总似三月柳絮,明知不可攀附青云,却偏要逆风而上,扰得天地纷乱。众生皆道因果有序,偏要作那搅动命盘的手,将星河倒转,把春秋颠倒。
      辟羲那双鎏金竖瞳里映出万千执念交织。
      贪嗔痴妄如藤蔓缠绕人心,纵是知晓终将焚身于□□,也要做那扑向烈阳的飞蛾。
      这世间最深的劫,是人的私心,野心,贪心。
      一切劫数谈不上是天意弄人,皆是人心自缚。
      “但若偏以执念作茧,最后缚住的究竟是那人,还是自己?兜兜转转,又何尝不是人心自缚。”
      那慈悲心肠的美人终究无法冷眼旁观。他明白,一切孽障皆由执念而生,又怎忍心责怪这迷途的稚子?
      踏入此山者,皆难逃因果纠缠。更何况他自己亦被困在往事的囹圄之中,注定无法独善其身。
      辟羲衣袂翻飞间已入梦境。刹那间,嘶鸣的战马、惊恐的呼喊、袭来的利剑,皆在他遥遥一指下凝滞。狂风骤止,万籁俱寂。
      被困的闾秋被气浪掀得睁不开眼,踉跄后退时,却惊觉周身桎梏已然消散。他茫然抬手,只见一缕鎏金光芒正从指缝间缓缓流逝。
      霎时,四周涌现无数光芒,亦如河水聚集,而源头处是一隐匿在雾中的庞然大物,那身形像极了插画话本里的龙,但头顶却无角。
      “有角曰虬,无角曰螭。”
      闾秋恍若梦游般向雾中身影走去。愈近愈觉朦胧,伸手欲触,指尖却划过一片玄鳞。血珠自指腹渗出,竟如活物般游入鳞隙。霎时乌鳞鎏金,光华灼目。
      染血之鳞竟生异变?
      他怔忡间,已将那金鳞贴向心口。
      “咚——咚——”
      惊雷乍破,甘霖倾落。雨脚扫尽浊世尘,却拂不开那人周身云雾。

      (春雨失手,打翻云瓮万千瓢)

      白雾如纱,缠绕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闾秋忽觉心悸,先是踟蹰,继而疾奔。
      他伸手去抓那隐在缥缈中的虚幻,他知道那是真实,是他脑中唯一的下意识。
      “别走!”
      唯有山风携竹香而过,拂开他紧蹙的眉峰。

      (山风探爪,抚平你紧皱眉头)

      闾秋没有停下,他仍然追上去,去验证自己心中那份答案。
      足尖踏上青砖,穿过自雾中渐渐显形的竹林,晨露下是破土的幼笋,晨曦下是逐渐清晰的草庐。

      (春笋败露,顶破环绕恶梦魇)

      “螭君!”
      “睡罢。”
      困意如潮,将闾秋卷入竹榻。
      辟羲拈去睫上泪珠,取回闾秋额头渐凉的黑鳞。
      捧起他一只手,鳞缘划过掌心时,血落如朱砂点金。
      血气翻涌间,金纹化作游丝,缠绕于少年睡颜。那些光芒忽如活物,在他眉眼间流转不息。

      (取睫下珠,许你万般皆不复)

      窗外竹叶沙沙响,辟羲的耳朵一颤,尾巴一扫便将自己变回了原样,但那金色的竖瞳仍直直看向闾秋,轻轻笑:
      “好好睡吧,小崽子。”
      他动作轻柔地将闾秋盖好被子,随即来到院中。
      先前那些萤火虫又聚集过来,围着辟羲上下飞舞。
      许久,辟羲点头:
      “告诉窦青,本君明日就会带着他去鹭忘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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