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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使命迷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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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承受不住的那些过度的思考,它们溢出来成为文字。
——题记
立夏,我做饭做到一半忽然有点晕,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看看外面,有时候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总会忘记自己已经结婚生子,忘记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我看“外面”的方式还和小时候一样,小时候和更小的时候一样,这个独特的方式也许在我记事前就形成了,或者说就在那里,我没法具体形容它,除非我能直视自己的脸。
小女儿朵朵此时拍了拍我的肩,我认为她打扰了我的休息,皱眉问她怎么了。
“姐姐要跳楼!”她大喊。
又是这句,我心想。
“姐姐在看书。”
“不是,她把窗户都打开了,她就是要跳楼!”她表现出很着急的样子,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拐了好几个弯,可我当然知道她并不真的着急。
我沉默,探头看了一眼厨房正对着的大女儿的房间,她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没戴耳塞耳机一类的东西,但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是静静地把书翻了一页。不算刺眼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我坐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脸。
见我不说话,朵朵又开始大喊:“就是,就是!她就是要跳楼!”我心想这孩子才四五岁,怎么就这么烦人了。
现在我要做饭,不然一会儿该饿了,今天赶上节气要包饺子,我才只擀完了皮,不想被她随便打扰我宝贵的休息时间。于是我选择反问她:“那姐姐跳楼,你觉得是好还是不好呢?”我改了脸色,微笑看着她。
我看见她的小脸僵了一下,然后眼珠开始在眼眶里乱动。当然,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想到世界上会存在这种问题,但这就像我想象不到她会因为嫉妒我给姐姐云云那间有落地窗的房间就总来暗示我有落地窗姐姐就会跳楼一样,谁能想到。她说我不知道。我说你一定有倾向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想让她把那个房间让给我,但我不想她死。”她撅嘴瞪着我。
“可是,即便我把那个房间给你了,姐姐在其他地方也会占了你的啊,”我怕她太小不能理解,又继续解释道:“嗯……比如,你们都爱吃某样水果,但姐姐吃的快,就可能比你吃得多。”我想我把微笑的幅度控制得很好,她似懂非懂的看着我。
“那我想她消失,不想她死!”
“消失的人都是会回来的。你是不想她死,还是不想她因为你死?”
她听见了,也听懂了,我敢肯定,正在阳光下岁月静好的看着书的云云也是。但她选择突然捂住耳朵,在厨房和客厅中间大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朵朵尖锐的叫声终于还是吵醒了趴在地砖上睡觉的球球,这是我家养的第四只狗,依旧是白色的比熊犬,性格温顺,有点黏人,不过它黏的不是我,是云云。
小家伙在刺耳的喊声中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放松完筋骨之后就用两只前爪扶着围栏站起来,朝着云云的方向跳来跳去,试图吸引她的注意。
云云终于合上书走了过来,不过她没有先和球球玩,而是径直向我走来。我仍旧坐在椅子上,伸出手,她也知道我会伸手,于是面无表情的把书递给我,转身抱起球球,边揉它的脑袋边说:“睡醒啦?走呀,姐姐带你出去玩儿。”
她话音未落,我注意到那本书已经被我烧成了一坨黑色的东西。我随手把一块湿毛巾扔到上面,盯着她和狗,耳边传来滋滋的声音。我拎起那块被烫糊的毛巾,把它甩到了朵朵的右臂上,她不再尖叫,而是赶紧把毛巾从白色长袖上撕下来,向我吐了吐舌头,跑进了她的房间。“自己把衣服洗了。”我听见自己说。她烫到胳膊了吗?我也许应该这么说,可我不关心,也不装关心。
一切终于短暂的回到正轨,很快这顿饺子就下了锅。准备把饺子捞出来的时候,云云正好回来,我看见她抱着球球,而球球一动不动,像是死了。“肯定是王老太太,那天它发疯给王老太太咬了挺大块肉下去,她就往地上撒毒药。”她是哭着说的,我诧异地看着她的小脸,想起上一次她哭得这么伤心的时候,我看到了抽搐的狗,巨大的穿衣镜和与吐沫混在一起的眼泪。我除了麻木,竟有点嫉妒,我的孩子,因为狗哭,却不因为我哭。无所谓,怎样呢?从第一只到第四只,狗都是她杀的,不是我,她有反抗的机会,或者像今天这样的状况只要注意就能避免,但她和小时候的我一样,没有,不管是由于怯懦或是仍然对某种社会角色心存幻想,总之她没有。
“喂,它死啦,又死啦!”朵朵说,我看见她的姐姐没有理她,只是抽泣着把球球扔进围栏里,她也许期待着它会像往常一样顺着小主人扔出去的力道轻轻跃下,然后跑去扒拉它的玩具。但当然了,什么都没发生,除了狗的尸体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你又把它养死啦,全都怪你!”云云自然不理她,朵朵又连着叫了好几声“姐姐”,拉着长音,听起来更像在撒娇。
此时我已我把饺子盛出来端上了桌,朵朵跳上自己的座位晃着腿,云云虽仍不说话,却也倒了点醋在面前的碗里,见她食欲尚可,我夹起一个饺子看向她。“它死几次,都不怪你,你知道的,对吧”,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样子让我兴奋:“你是我的女儿,你敏感、聪明,又看了那么多书,你当然清楚,前几次是我逼你去杀了它,而这次如果不是我的虐待让它抑郁,它也不会去乱咬人,你都知道,对吧?”
“知不知道有什么用。”
“没有用的话,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到我面前还在哭呢?”
“因为想。”
“为什么想?”
“反正都要死,我杀就算了,别人凭什么。”
我笑起来,果然,我赌她控制不了那只叫球球的狗会死的事实,那就会转而去控制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的权力。有天赋的小孩子会抓住一切不自由之下的自由来尽可能让自己活的顺心一点,这是因为她太急切了而非天赋不够,急到不足以健全就不得不健全,而她终究会发现所有的努力全是徒劳。
站在成人群体看儿童群体的角度,我当然希望这个孩子能找到正确的方向然后拼命努力改变命运。但这是我的小孩,我不希望她好,原因是我不需要一个能拿得上台面的原因,原因是我想就能。我也当然明白自己在享受掌控劣质权力的乐趣,无所谓,整个社会充斥着无形的滥权,我现在使用的,不及我被使用的的十分之一。
朵朵在桌下不停地踢她,用一个小孩子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平时我并不会插手姐俩的矛盾,或者说我乐于激化她们的矛盾,可现在是我在和云云说话,她的表现自然引起了我的强烈不满。我伸长腿够到她的椅子,往上轻轻一勾,她便连人带椅子翻到了地上,椅背和砖都是硬的,磕在一起声音很大,但也只是动静大罢了,朵朵很快就捂着耳朵爬起来,看样子什么事儿也没有。
“让你晃,把自己晃摔了吧。”我的腿早就收回来了。
云云盯着狗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她咽下去一个饺子后问我:“你为什么要结婚呢?为什么要生小孩呢?”
我本来不想回应这么幼稚的问题,不过转念却想到了比沉默更有趣的答复:“那我问你,为什么不能呢?哪条法律规定了必须爱得要死才能结婚,喜欢小孩子才能生孩子?我是被催婚催烦了才结婚,你又该去怨谁?”
“怨你。”
“随便,我可以告诉你,在行动上你们的姥姥对我比我对你们好得多,当然了只是在行动上,然后呢?你出生早,你是看到了我怎么对待她的。我保证如果你们是她的孩子,一样会怨她,如果我比现在呈现给你们的面貌温柔得多,你们也一样会怨我。”
朵朵终于费力地把椅子扶起来,又跳上去,给她从自己碗里夹了一个饺子过去当做奖励:“海参馅的呢,可贵了,多吃点。”
“那也怨你。”我看见她下巴内收,乌黑的眼珠向上盯着我,试图尽力显示出一点攻击性,同时她也知道这根本没用。
从这一瞬间开始,我突然一个字都懒得答复了。
我说什么呢?现在告诉她爱是社会科学,没有天才一说为时尚早。她早晚会面对像没学过历史的人被迫答一张很重要的历史考卷般的绝望,她会的。
我放下筷子不看她,打算和吃完饭的朵朵玩一会儿。在她的房间。
半小时后我推开门,云云看见满地狼籍,先是坐在位子上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捡起那块刚才烧焦的毛巾,我以为她要把这东西塞到朵朵嘴里,没想到她只是坐回去把烤焦了的边全抠下来在盘子里摆成一个圆圈。我见事态有所缓和,说道:“你妹妹把你平时跟同学嘚瑟的那些东西全撕了,我就重新在二手市场给你买了一整盘。”
感谢她们意外殉职的父亲,每个月的补助加上我的工资,我们的物质生活还是很不错的。
“我还要xm家的裙子,三条。”
“行。”我很爱看她们跟别人炫耀的样子,因为在满足小小虚荣心的同时,我可爱的孩子们总会联想到她们付出的代价。
我捏造出纯粹的痛苦和不纯粹的快乐,这与她们进入社会后也会面对这种伤害没有任何关系。我并不是在提前给她们预演未来,我只想尽善尽美的在她们身上重演过去。
我的宝贝们会渐渐明白的,她们在某个身份里怎样逼迫自己去改变,结果都只会和最恐惧的结果如出一辙。
在刷碗之前,我热了杯牛奶,朵朵喝完热牛奶就会睡觉,因为我每次都扔一粒安眠药进去。没办法,她总是很难安静。
云云从椅子上离开,坐到沙发上,凑近看了已经僵直的球球一会儿,又上手扒拉了几下。我见她还不死心,有些不满道:“你这几天就睡在沙发上吧,不用回屋了,直到这条畜牲臭了为止。”
“臭了就是死了?”
“臭了就是死了。”
其实出于职业习惯,我对这种不卫生的乐子没什么兴趣,我只是想让她记住尸体的味道。
“妈妈告诉你,耗子、狗和人的尸臭没有太大区别,但人的尸臭会让凶手也沾上洗不去的‘味道’,死人有时是罪有应得,但……”
她戴上太阳镜,那个太阳镜倒是挺贵的,可惜我还是能隐约看见下面瞪着我的一双眼睛。
“所以永远都不要做愚蠢的尝试,除非你觉得,我的命比你的还值钱。”我自己还至少暗自编排过百八十出她姥姥的死法,何况现在轮到我这样的人走上名为母亲的刑台呢,我清楚如果不是我死了她就会丧失炫耀的资本,估计转世投胎都会走路了。
云云长得还行,只不过她瞪我的样子恶心极了,我看见她的墨镜被我摘掉,右眼眶那块价值不菲的仿真义眼被我抠出来去洗手间里往上抹了点牙膏,扔到洗手台上。
我看了眼手表,发现才不过将近2点,想起刚才只在牛奶里放了一粒安眠药,顿感不妙。阳光把那只死狗从头淋到脚,我的心中升起阵阵恶寒。
其实我对她们真的很好,至少我没有好的时候。我知道我做所谓该做的事是完完全全出于迎合局势,也知道我即便当下满足了形势的要求,以后也会因为做的不够好而受到谴责。但那又怎么样呢?镜子里的这张脸好像从未长出过皱纹,长成这个模样的人都被称赞做了不适合的工作,但称赞的声音之下,规则的洋洋自得之中,谁能控制我不会出现,利用那些称赞和规则的人不会出现?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女儿可爱又不幸,但我只有这么对待她们才不至于太不平衡。
我要让她们越来越像我,因为越像我越可爱,越像我越不幸。
半夜,朵朵突然爆发出被宰畜牲般的哭声,我又听见云云趁乱在洗手间冲洗自己的义眼,
我坐在黑暗里等了五分钟后,在床头柜里取出一把从中间分成两个勾回来的杈的异形刀,很快已置身于小女儿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