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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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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姜漪三个月以来第一次出门。
京城秋日寒风瑟瑟,高大的树木寥寥挂着几片尚未被风刮下的枯叶,那枯叶在风中挣扎着晃动。
大红绸缎处处装饰着这处院子,就连这尽是枯枝落叶的树也没有放过,那树干间悬挂着被风吹得作响的红绸,绸缎还在半空中打了个蝴蝶结。
今日是姜漪嫡妹的大婚之日。姜漪才堪堪踏进闺房,原本热热闹闹的闺房声音顿时小了一瞬,随后欢声笑语再度响起,其中不乏有对姜漪阿谀奉承。
姜漪睫毛眨了眨,低敛眉目,按下眼中的嘲弄。她素来不喜这样的场景,若非洛堇近日接连发疯,甚至控制她的行动范围,她并不会来此。
“洛夫人之前出嫁前常常出门聚会,京中诗词茶会尽流传着夫人美名。如今夫人婚后鲜少出门,可见侍奉夫君、操持家务的辛苦,也难怪夫人每每出门,洛首辅便不离左右,情深当如此。”
这口中讨巧话一片的正是永宁侯夫人。
姜漪眼带嘲弄。洛堇的掌控欲大到可憎,每每出门,哪怕回娘家,他都要亲自相随,不肯离她半步远。洛堇虽没有明令禁止她出门的次数,但在这样的压迫下,姜漪渐渐不爱出门了。这次她来赴宴,洛堇亦白忙之中抽出时间。若非后院女眷众多,恐怕他此时也会相伴左右。
永宁侯夫人只瞧着姜漪面带笑容,姿态优雅,端的是宗室贵妇端庄大气之色,整个人宛如刚从仕女图中走出。
“婚前诸事,我已经记得不太清了。”她低头笑,“婚后,莫说我了,夫人不也日夜操劳、辛苦至极。你我又何必相互吹捧呢?”
永宁侯夫人听到这话,颇觉亲近意,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少时夫人与我等吟诗作对、纵马狂歌之日恍若还在眼前,如今夫人深居简出,我也束缚于府中诸事,再见时已是多年后。”
姜漪长如蝴蝶展翅的睫毛轻眨,那双漂亮的眸子聚焦到永宁侯夫人身上,她用心琢磨着永宁侯夫人的容色,想从那岁月阴影下抽丝剥茧般找出昔日的痕迹。
只可惜,姜漪从记忆角落中朦朦胧胧翻出这么个人,却不记得她口中的“吟诗作对、纵马狂歌”。
姜漪身子并不好,这两年大多数都是在药罐子里泡着的。
姜漪慵懒地坐在圈椅上,她整个人陷在紫檀木制的椅中,体态单薄、尤显病弱。她敛下眸中思絮,状似漫不经心地引导:“婚后体弱,身子不太能吹风,难以纵马赏玩。听夫人提起,才觉闺中雅事颇有趣味,倒有些可惜了。”
那永宁侯夫人果不其然,顺着她的意思多提了几句闺阁间的趣事。
婚房内尽是笑声连连。
姜漪思絮沉浸在那些随口一提乱七八糟的事物中。明明思絮浸于其中,但姜漪却觉得自己身处其外,那种熟悉感隔着薄纱笼罩着她。
又来了。
近些日子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姜漪总觉得自己与周围隔隔不入。
世人都说洛堇爱她,连京城路边的小孩口里吟唱都在歌颂洛堇与她佳偶天成、伉俪情深,可姜漪知道,洛堇总坐在她身前,用心描绘着她的神色,眸间暗沉的光,似乎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都说他们才子佳人,两情相悦。
可姜漪清楚,洛堇不爱她,她也不爱洛堇。
怨偶天成还差不多。
姜漪眸里溢出讽刺,只觉得这里处处碍眼。她不是什么好性子,虽明知自己是迁怒,但丝毫不打算忍耐,直接示意长歌。
可不曾想,一句轻浅的话拦下了姜漪。
新妇顶着朱红龙凤呈祥盖头,声音透过厚厚的喜帕落在空中,在这四周喧嚣中径直钻入姜漪耳中。
“想当年姐姐同梁阳王世子纵马狂鞭,又是何等风流洒脱。”
她声音不大,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地惋惜。
四周听到这句话的夫人谈论的声音都小了点。有的人偷偷瞅着姜漪,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姜漪打着哈欠,掩饰自己方才的不自然,道:“我倒是有点困了,正打算回府歇息。诸位夫人若是还有意,就先聊着吧。”
她起身,长歌扶着她的身体,袅袅婷婷的身子慢悠悠地走着。姜漪暗自数着,她很清楚,嫡妹姜溪那句话就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她在等,姜溪也在等,等谁先沉不住气开口。
“梁阳王世子”
姜漪舌尖轻品这几个字,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尽是激动。姜溪背后的人好容易才见她,得到这么个机会将“梁阳王世子”抛砖引玉扔于她眼前,倘若错失良机,她下次出府不知何时。所以,姜溪一定会再次开口。
前脚才踏上门槛,秋风尚未吹醒她浸于室内温暖的身体,姜漪就等来了那句话。
新妇旁边的丫鬟匆匆而来,“我家夫人有话想对夫人说,您可否稍等片刻。”
姜漪含笑,露出今天第一个略带真实的笑意,“嗯。”
这步棋、这步制衡,是她赢了。
赢了的感觉总是相当畅快的,被算计的不悦都散去了些。至于剩下的不悦,谁算计谁就不一定了。
再回新妇闺房时,姜溪已经派人遣散了夫人小姐们。整个诺大的闺房,仅余她们两人。诸人离去,喧嚣尽散的闺阁纵使红烛相映,朱绸相衬,也略带几分空旷。
一见到她,姜溪便迫不及待地将头顶龙凤呈祥的盖头揭下,她用力不小,凤冠上的珠钗也散落一地,那张风华正茂的桃花面从红盖头下争脱而出。
姜漪眉稍轻抬,露出几分讶然之意。
她首次这么认真地看嫡妹的面庞,嫡妹鹅蛋脸上的秋水瞳明亮得晃人。她顿时觉得,就算没有“梁阳王世子”,这趟也没有白来。
姜溪的举动不负她的期待,见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您难道甘心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吗?”
姜溪这句话颇为莫名。
姜漪却听懂了她的意思,刚刚揭红盖头的惊艳之色在心头懈去,不得不说,幕后之人极为了解她,知道她想要什么。
自从三年前她醒来,就被府中诸人告知她与洛堇少年夫妻、情投意合,但她身处其中,只觉得自己和别人口中的贤妻不是同一人。
姜漪支起身子,回:“能活着就不错了,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她声音故作讶然,慢慢复述着京城诸人对她的印象:“我活得还不够好吗?夫君体贴,家宅和睦,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但那从来不是姐姐你所真正想要的。”姜溪反驳,一针见血,“若您真满意现下的生活,就不会因一句梁阳王世子而选择留下。”
说来奇怪,洛堇处理政务一向不会刻意避开她,甚至愿她相陪,做红袖添香之雅事。她虽不喜皇族世家繁琐关系,但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有些了解。
可这个“梁阳王世子”,她从未听说过。
姜漪突然觉得,这身侧平静无波的水面下的一角,终是被她窥探到了。
“姐姐昔日与梁阳王世子宋烬纵马肆情,饮酒作乐。姐姐不是想知道闺阁趣事吗?您与他,就是你二八年华最大的趣事。”
话毕,姜溪从陪嫁匣里取中一封书信。
信中字迹行云流水、龙飞凤舞,随意率性至极。
姜漪没有多大兴趣,寥寥一眼,就收回视线,她任由那封信飘零在地,没有任何想捡起的想法。如果姜溪背后之人要把梁阳王世子推到她面前,总会继续找机会的,没了这封还有下一封。
她右手指尖摩挲着。
红袖添香、书房雅事。
洛堇曾经护在她身后,握着她柔弱无力的手指,带着她运笔书写。
纵她写得再扭七弯八,也没对她发过脾气。
洛堇脾气坏,耐心差,平日下属稍有不慎皆逃不过责骂。她写字生疏,恍若初初握笔的稚童,洛堇就这样慢慢地哄着她,看她字迹逐渐变得清晰隽秀。
一手簪花小楷,秀气漂亮。
每每她提笔写字时,洛堇总会情难自禁地握起她的手,抱着她。他低着头,发稍在她脖颈间来来回回地晃动,痒得很。
“年少做些错事也属实正常,如果只是这个,就没有必要继续说了吧?”
“世子温润如玉、风流倜傥,姐姐艳冠京都、才貌双全,年少情深一片、两情相悦,雨打芭蕉之时亦不忘飞鸽传书。您与他才是真正的才子佳人。”
姜溪看着她,露出些许怀念与遗憾,“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你们会成亲。只可惜,洛首辅横插一手,好好的姻缘就此破灭。自那之后,世子远赴梁阳王封地,至今未回京城。”
那怪不得姜漪从未听说过这位世子了,一个不在京城的人,她不爱出门,洛堇想瞒下她,轻而易举。而现在,这人又重出江湖。
姜漪不是什么世家贵女,却也是清流官家出身。就算洛堇权倾朝野,想直接强抢民女,也没那么简单。而且,梁阳王世子又怎会如此轻易地离开京城?
不管心里想什么,姜漪还是那副病弱的样子。
“我十六那年,你多大了?”姜漪是原配之女,姜溪是继室女儿,她们二人在府中向来关系平平。
“阿溪,我不知你是被人利用,又或者是自愿。”姜漪神情怜爱,“只是这些陈年旧事,休要再提。”
敲门声响起。
两人对话停下,视线都落到红木门上。
来人是姜溪身边的侍女,她身后跟着长歌。姜漪进房前就让长歌先跟着姜溪的丫鬟先下去了,此时长歌眉目略带不满与慌张,连新妇红盖头珠钗落地也不能引起她的注意,她急忙小跑到姜漪身边,小声说:“大人说朝中有事先行一步,让夫人自行回府。”
姜漪挑眉,眉稍溢出几分真切的诧异。
洛堇在外装得一向很好,不然京城也不会流传他们情深似海。她出门回家,他必亲自相随,这还是第一次落下她一个人独自离开。
“时间不早了,我就先走了。妹妹新婚快乐。”
姜漪起身,越过地上珠钗,脚上绣鞋踩到那张薄薄的信纸上,故意用力,将那字迹弄得乱七八糟,她心里顿时畅快多了。不管如何,想算计她,她终归是不舒服的。
姜漪身姿被笼罩在华服下,缀着锦绣珠玉的腰封缠绕着盈盈一握的细腰,她脊背挺直与以往一样,那封信、那些话似乎没有一句进入她心中,姜漪还是那样高高在上的首辅夫人。
姜溪一时百感交集,添妆匣里的蜜荷色缕金百蝶钗在红烛映照下晃人眼,自订婚那日起的不甘愤怒难以压制,她反手握着金钗,任由金钗刺入血肉。她说出来的话颇为呛人:“新婚快乐?有什么好快乐的?若非洛首辅相逼,我又怎会短短一月间被人塞上花轿,送到这里?”
“姐姐,你甘心就这么下去,我可不甘心!”
听到她的话,姜漪停下脚步,她微微侧身。
新妇头顶的凤冠摇摇欲坠,姜溪握着金钗,神情藏于朦胧的雾中,姜漪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姐姐,我真想不通,当年您得是如何心狠才能离开世子,新婚一年后便身怀六甲、诞下麟儿。如今又是如何才能如此从容地面对这一切。”
“你以为你当真婚姻美满,洛首辅真地爱你吗?他要爱你,就不会今天丢下你去城郊陪他那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