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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祖训 ...

  •   车轮碾过官道的单调声响,在死寂的车厢内被无限放大,仿佛每一记都敲在沈昭紧绷的神经上。裴珩那番以薛氏和橘井坊为质的话语,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让她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痛楚。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对面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混合着血腥与尘土的气息,几乎令她窒息。
      马车似乎行驶了很久,久到沈昭蜷缩在角落,几乎要被这令人绝望的沉默和颠簸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就在她以为这酷刑将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时,车身微微一震,速度明显放缓,最终停了下来。
      车帘外传来隐约的人声嘈杂,还有守城卫兵盘查的吆喝声。
      京城城门到了。
      沈昭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裴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再次落在她身上。
      “开门。” 裴珩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冰冷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守在外面的护卫立刻应声,哗啦一声拉开了沉重的车厢门。傍晚微凉的风和城门口昏黄的光线瞬间涌了进来,刺得沈昭微微眯起了眼。
      裴珩率先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半光线,他利落地跳下马车,玄色的衣袍在暮色中更显肃杀。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沈昭一眼,只是负手立在车旁,背影挺拔孤峭,如同沉默的山岩。
      沈昭扶着冰冷的车壁,强忍着全身的酸痛和眩晕,艰难地挪到车门口。她扶着门框,正犹豫着是否该直接下车跟上他,却见裴珩缓缓转过身来。
      昏黄的光线映照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鸦青色的眼瞳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城门附近的喧嚣,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裴氏有祖训传世,凡裴氏妇者,当明礼义、知进退、强筋骨、砺心志。‘妇弱则族衰,妇惰则门颓’。” 他的语速平缓,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石砸落在地,“今日匪祸,虽为宵小构陷,然汝身陷险境,亦有自身体弱、应变不足之过。若非外力相救,岂有脱身之机?此等怯懦,非裴氏妇所宜有。”
      沈昭的心猛地一沉,指甲再次掐进掌心。来了。他果然不会轻易放过她。她垂着头,听着那冰冷刻板的祖训。
      裴珩的目光如同实质,沉沉地压在她低垂的头顶,继续道:“身为裴氏妇,当以此事为戒,砥砺己身,强健体魄,莫再以弱质为倚仗,徒增笑柄,亦累及门楣清誉。自此刻起,你便徒步,自这城门,走回裴府。以路途之艰辛,磨砺尔之筋骨,洗涤尔之惰气,铭刻祖训于心。”
      “妇弱则族衰,妇惰则门颓”,徒步走回裴府!
      周围似乎有路过的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隐约有低低的议论声。沈昭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她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微颤抖,眼中适时地蓄满了屈辱的泪水,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脆弱。她看着裴珩,声音带着一丝强忍的哽咽,顺从地屈膝行了一礼:“……是。妾身……谨遵大人教诲。定当……铭记祖训,砥砺自身。” 姿态卑微,语气驯服。
      裴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他不再言语,转身,对等候在一旁的护卫和车夫冷声道:“回府。” 随即利落地翻身上了自己的黑马,看也不再看沈昭一眼,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策马径直穿过城门洞,朝着城内裴府的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扬起的淡淡烟尘。
      沉重的马车也缓缓启动,车轮滚动,毫不留恋地碾过石板路,追随着主人的方向消失在城门内的暮色里。
      沈昭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被彻底遗弃在喧嚣的城门口。傍晚的风吹动她褴褛沾血的衣角,显得格外单薄可怜。周围的目光更盛,指指点点的议论声也清晰起来。
      “啧,这不是裴少卿的夫人吗?怎么被丢在城门口了?”
      “听说是犯了错,被罚走回去呢……”
      “裴氏门风果然严苛!可怜见的,那手还伤着呢……”
      “哼,谁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昭紧紧咬着下唇,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羞辱和周围的目光,肩膀微微耸动,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抬起未受伤的左手,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脸,将那些屈辱的泪水抹去,也遮住了瞬间变换的眼神。
      那眼神里,方才的脆弱和泪光已然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她低着头,避开那些探究的视线,拖着疼痛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沿着官道旁的小路,朝着裴府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没入渐深的暮色和稀疏的人流中。
      直到彻底远离了城门口那些好奇的目光,确认无人特别留意自己这个“可怜虫”后,沈昭的脚步才停了下来。她迅速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路边停着的几辆待客的简陋牛车。
      一个须发皆白、满脸风霜的老车夫正蹲在自己的牛车旁抽着旱烟。
      沈昭快步走过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疲惫:“老丈,您这车……可去城东的永平坊?”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感。
      老车夫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衣衫破旧、形容狼狈却难掩清秀的女子,又看到她那只明显扭曲变形的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去是能去,姑娘,你这……”
      “老丈行行好,我、我家就在那边,实在走不动了……” 沈昭的声音带着恳求,左手飞快地从怀里贴身的小布囊里摸出几枚铜钱——这是她离开橘井坊时攒下的最后一点体己钱,“这些……可够?” 她将铜钱摊在掌心。
      老车夫看了看那不多的铜钱,又看了看沈昭惨白的脸和受伤的手,叹了口气,磕了磕烟袋锅子:“唉,上来吧姑娘。这世道……都不容易。”
      沈昭松了口气,连声道谢,在老车夫的帮助下爬上了简陋的牛车板。老黄牛打了个响鼻,慢悠悠地迈开了步子。牛车虽慢,但比起徒步,已是天壤之别,更无需忍受一路上的指点和身体极限的折磨。
      牛车吱吱呀呀地穿行在暮色渐浓的街巷。行至一处还算热闹的街口,空气里飘来一阵食物的香气。路边有个简陋的食摊,蒸笼冒着腾腾热气。
      “老丈,稍停一下。” 沈昭叫停了车,走到摊前,又摸出两枚铜钱:“劳驾,两个肉包。”
      滚烫的油纸包入手,沈昭回到车上,小心翼翼地撕开一点包子皮。热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郁的肉香。她低头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肉质有些柴,肥腻偏多,面皮也稍显厚实。
      ‘比起橘井坊巷口王婆家的,差远了。’ 一个平淡无波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和遥远的怀念。王婆家的肉包,馅料扎实,三分肥七分瘦,用的是上好前腿肉,剁得细碎却仍有嚼劲,面皮薄而筋道,宣软可口,一口下去,汤汁鲜美……宣姨还在时,常会让林清去买上几个,她和林清一人一个,宣姨自己则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吃……那热气腾腾的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她一口一口地吃着这并不算可口的肉包,胃里总算有了些暖意,驱散了部分寒冷和疲惫。
      牛车最终在距离裴府所在街巷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停了下来。沈昭谢过老车夫,跳下车。她没有立刻走向裴府那气派森严的大门,而是拐进了一条幽暗无人的背巷。
      在巷子的阴影里,她停下脚步。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染了泥污血渍、被荆棘划破的粗布衣裳,又看了看自己虽然疼痛但至少已经处理过、不再流血的手。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双手在布满灰尘的墙角用力抹了几把,将灰黑的尘土仔细地、均匀地涂抹在自己脸上、脖颈上,尤其是泪痕干涸的地方。她又抓乱了本就有些散乱的头发,扯松了衣襟,甚至故意在完好的衣料上又蹭出几道新的污痕。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对着巷口微光处模糊映出的影子看了看——一个比刚从牛车上下来时更加狼狈不堪、仿佛历经千辛万苦才跋涉归来的妇人形象。
      她深吸一口气,敛去眼中所有的情绪,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残留的惊惧,这才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裴府那两扇的黑漆大门走去。
      ——————
      裴府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裴珩冷峻的侧脸。他正执笔批阅一份卷宗,墨玉扳指在烛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
      书房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一个如同影子般毫不起眼的灰衣人闪身而入,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禀大人。”
      裴珩笔锋未停,眼皮也未抬一下。
      灰衣人继续道:“夫人自城门离开后,并未直接走回府。她在城门附近雇了一辆老农的牛车,行至永平坊附近街口,下车买了两个肉包充饥。随后,牛车行至府后街巷,夫人下车,自行在无人背巷内以尘土覆面,刻意弄乱衣衫仪容。约一刻钟前,方才以……狼狈之态,自角门入府。”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裴珩手中的笔终于停了下来。一滴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如同一个不祥的污点。
      他缓缓抬起眼,鸦青色的眼眸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封的寒潭。指尖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那枚冰凉的墨玉扳指。
      半晌,一声极轻、极冷的哼笑,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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