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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死蜕凡经 ...

  •   洞府外,云栖峰终年不散的流云被暮色浸透,翻涌成一片沉甸甸的暗金。罡风撞击在听风小筑的结界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又被精纯的灵力无声化解。静室内,灵气氤氲如实质的淡青色薄雾,温润的墨玉地面光可鉴人,映着沈青瓷辗转难眠的身影。

      她盘膝坐在蒲团上,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进右臂那道淡粉色的狭长疤痕里。指甲陷进皮肉,带来清晰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焦灼。明日辰时,便是师尊凌虚真人亲自为她划定的闭关之期,冲击筑基中期,凝练风灵道种,容不得半分闪失。

      可她的心,却像被一根无形的、浸透了污浊地火气息的锁链,牢牢拴在栖霞山主峰之下那片终年弥漫灰黑烟气的深渊——砺石院。

      袖中空空如也。那卷誊抄着《九死蜕凡经》“青芽境”法门、页首添着朱砂小字“活下去,阿月”的素笺,连同那粒被她以筑基灵力小心温养过、调和得极其温和的“拓脉丹”,都已不在。此刻,它们应已落在那孩子手中。

      烟绒兔绒绒傍晚时便已悄无声息地返回,蜷在角落的灵草窝里,红宝石般的眼睛半阖着,小鼻子微微翕动。它完成得很好,身上甚至没沾半点砺石院的污浊。沈青瓷的神念如水银泻地,一遍遍扫过它小小的身躯,确认没有任何追踪或窥探的痕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一丝,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攥紧。

      他拿到了吗?那卷轴沉重,字迹扭曲如虫爬,他认得吗?那“徐徐图之”、“如履薄冰”的朱批警告,他看得懂、记得住吗?砺石院浊气深重,混杂着地火毒烟与矿石粉尘,狂暴驳杂远超寻常天地灵气,那“引气如涓涓细流”的第一步,对他那具早已被劳役和伤痛掏空、从未接触过任何修炼的凡胎□□而言,无异于引火烧身!稍有不慎,便是经脉灼毁,血肉枯槁……那兽皮卷上力透纸背的“焚身之劫”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台之上。

      还有那粒拓脉丹……药性再温和,对从未接触过灵力的躯体,也是虎狼之药。若他心急,若他绝望之下孤注一掷……

      沈青瓷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静室内精纯的风灵之气涌入肺腑,带来清冽的凉意,却丝毫无法浇熄心头的燥火。师尊那日立于流云台巅,在凛冽罡风中的告诫,字字如冰锥,再次凿进她的识海:“斩断尘缘,心向大道!此等注定消散之缘,执着便是自缚枷锁,蚀心毒药!”

      蚀心毒药……她指尖抚过臂上旧疤,那凹凸的触感此刻带着灼人的温度。她欠那孩子一条命,欠他废墟中伸出的那只手一个答案。送出的功法与丹药,是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光,是她斩不断、也从未想真正斩断的“尘缘”。可这微光,究竟是引路的星火,还是……催命的毒焰?

      洞府外,最后一缕天光被沉沉的夜色吞噬。砺石院的方向,仿佛传来一声极其微弱、跨越了遥远距离与厚重山岩阻隔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是错觉?还是风灵根天赋在极度不安下生出的感应?沈青瓷霍然起身,几步冲到洞府边缘的玉窗前,双手紧紧扣住冰冷的窗棂,指节用力到发白。

      目光穿透翻涌的云海,竭力投向那片被巨大山影和污浊烟气笼罩的黑暗区域。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沉重。可那臆想中的闷哼,却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耳畔反复回响,混合着记忆中冷雾涧边他手臂上刺目的淤青和那双盛满依赖与委屈的眼睛。

      “活下去,阿月……”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这沉甸甸的四个字,带着连自己都无法分辨的祈愿与恐惧。这祈愿,于那孩子而言,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重更深的折磨?

      砺石院深处,巨大的废渣堆如同匍匐的洪荒巨兽,投下的阴影浓稠粘腻,吞噬着矿洞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空气沉滞,弥漫着硫磺的刺鼻、矿石粉尘的窒息,以及地火深处永不停歇的、沉闷如濒死巨兽喘息般的轰鸣。

      江浸月蜷缩在一个由几块巨大、滚烫的废矿石勉强挤出的缝隙里。后背紧贴着粗糙灼热的石壁,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肋下剧痛,喉咙里弥漫着熟悉的铁锈腥甜。额角暗沉的淤痕和嘴角结痂的裂口,在昏暗中如同耻辱的烙印。他瘦得脱了形,宽大破旧的灰色短褂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的胳膊和小腿遍布着青紫交叠的伤痕,像一张被反复蹂躏的破布。

      怀中,那个早已空空如也、被他体温焐得微温的粗陶瓶依旧紧贴着心口。而此刻,在他沾满黑灰和血痂、指甲缝里全是污泥的双手之中,正死死攥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叠洁白如雪、边缘裁切得整整齐齐的素笺。纸张上力透纸背的墨字狂放狰狞——青芽境!下方是密密麻麻、艰涩如天书的古篆注解,以及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温柔力量的朱砂小批:“徐徐图之”、“莫贪其烈”、“固本培元”。页首空白处,那一行小小的、殷红如血的朱砂字迹,像烙铁般烫着他的眼睛:活下去,阿月。字迹清丽,带着他曾在冷雾涧短暂感受过的、风一般的气息。

      右边,是一个触手温润的玲珑玉盒。盒盖微启,一股清冽纯净、与这污浊矿洞格格不入的药香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正是那粒龙眼大小、散发着柔和青辉的“拓脉丹”。

      幸好收养自己的养父是镇上的说书先生,从小聪明好学的江浸月现在八岁已认识了不少字。

      矿洞深处传来杂役模糊的咒骂和矿石敲砸的闷响,每一次震动都让头顶簌簌落下细小的碎石和粉尘。江浸月猛地将素笺和玉盒更紧地按在胸口,如同守护着世间仅存的珍宝,身体往石缝更深处缩去,像一只受惊的幼兽,警惕地竖起耳朵,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缝隙外晃动的、更浓重的黑暗。

      直到那脚步声和喧嚣渐渐远去,死寂重新笼罩下来。他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的碎石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

      目光再次落回那卷素笺上。青芽境。引天地灵气如涓涓细流……唤醒沉睡肉身宝藏……灵气非外物……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钩起他心底最深处那点名为“不甘”的微末火星。王癞子狞笑的嘴脸、杂役们鄙夷的哄笑、身体无处不在的疼痛和这令人窒息的污浊……凭什么?凭什么他生来就该是烂泥里的草芥?凭什么他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里烂掉、臭掉?

      “活下去,阿月。” 那殷红的字迹刺入眼帘。

      活下去?为了什么?为了继续在这污浊里喘息?为了承受永无止境的践踏?还是……仅仅为了阿姐那点或许存在的“愧疚”?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疯长:她为什么不来?为什么只送来这冰冷的字和药?是怕沾染了他这地底烂泥的污秽,玷污了她云栖峰仙子的清名吗?这“活下去”,究竟是给他的希望,还是……给她自己寻求心安的枷锁?

      恨意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脆弱的堤防。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温热的液体渗出,混合着矿石的黑灰,粘腻肮脏。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委屈而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然而,当目光再次触及那“青芽境”三个狂放大字时,一股更原始、更暴戾的冲动猛地压倒了翻腾的恨意!

      活下去!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茫然脆弱彻底褪去,只剩下孤狼般的狠绝。不是为了谁,不是为了那高高在上的“阿姐”,只是为了他自己!他要活!他要从这烂泥里爬出去!他要让那些踩踏他的人看看,烂泥里的草芥,也能长出刺穿他们脚掌的尖刺!

      近乎粗暴地,他扯开那叠素笺,目光如饥似渴地钉在开篇那几行字上,无视那些艰涩的古篆,只死死抓住朱砂批注的核心:“引气如涓流,取其‘沉’、‘厚’之质……徐徐图之……熬炼之始,当以‘守’代‘攻’,固本培元……”

      引气!引这砺石院污浊沉重的“气”!

      他不再犹豫,将那温润的玉盒打开,毫不犹豫地捏起那粒散发着清辉和诱人药香的拓脉丹。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沛然的暖流瞬间滑入喉中,随即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轰然炸开!温和只是相对而言,对这从未接触过灵力的凡胎,这股力量依旧霸道!

      “唔!” 江浸月闷哼一声,瘦小的身体瞬间弓起如虾米,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搓!温和的药力瞬间变得灼热滚烫,在他狭窄脆弱的经脉中横冲直撞!皮肤下的血管如同苏醒的青色蚯蚓,根根暴凸、扭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狰狞可怖。额角、脖颈瞬间布满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脸上的黑灰滚落。

      剧痛!远比王癞子的拳脚更甚的剧痛!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在他体内胡乱搅动,要将他由内而外撕碎!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几乎冲破喉咙,又被他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咽了回去。鲜血顺着干裂的嘴角蜿蜒流下。不能出声!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就在这非人的折磨几乎要摧毁他意志的瞬间,那素笺上朱砂批注的“徐徐图之”、“固本培元”如同冰水浇头!他猛地惊醒,残存的一丝清明死死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不能任由这力量肆虐!要“守”!要“引”!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按照素笺上那最粗浅的引导法门——那甚至称不上功法,只是沈青瓷凭借风灵根天赋和对能量流动的敏锐,推演出的最笨拙的“意守”之法——拼命集中起所有溃散的意志力。

      想象!想象那些在体内狂暴冲撞的滚烫热流!想象它们不再是无头苍蝇,而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艰难地收拢、约束!想象它们沿着一个模糊的、存在于臆想中的“通道”,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身体深处那些最酸痛、最淤堵的地方流去……

      这过程笨拙得可笑,痛苦得令人发狂。每一次意念的强行收束,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带来加倍的撕裂感。汗水早已浸透破烂的衣衫,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混合着血污和黑灰,黏腻冰冷。他蜷缩在碎石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像一条离水的鱼。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江浸月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活活痛死、或者意识彻底崩溃之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悄然出现。

      那粒拓脉丹释放出的霸道药力,似乎……真的被那笨拙得可怜的“意念”稍稍约束住了一丝丝?虽然绝大部分依旧在疯狂地冲击、破坏,但确有一小股滚烫的细流,被他拼命引导着,流向了肋骨下方那最痛楚的伤处。

      “滋啦……”

      仿佛滚油浇在冰块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剧痛和奇异的灼麻感,瞬间在伤处爆开!江浸月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昏死过去。但紧接着,一股微弱却清晰的、从未体验过的“热力”,如同冬日里将熄的炭火被重新吹亮,竟从那深可见骨的疼痛深处,缓缓弥漫开来!

      这感觉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真实不虚!如同濒死的冻僵之人,指尖触到了一点微弱的火星。

      狂喜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无边的痛苦和黑暗!

      有效!真的有效!这痛没有白挨!这污浊之地里的“气”,这阿姐送来的“毒药”,真的能化为滋养他这烂泥身躯的“初雨”!

      求生的本能和变强的欲望瞬间压倒了一切!恨意、委屈、对“阿姐为何不来”的怨怼,此刻都被这绝境中窥见的一线生机暂时驱散。

      他不再犹豫,也顾不上去想那“徐徐图之”的警告。趁着拓脉丹药力未散,趁着那一丝引导的“感觉”还在,他贪婪地、不顾一切地,按照素笺上“青芽境”那最粗浅的引气法门,主动去吸纳这矿洞中无处不在的污浊气息!

      不再是被动承受丹药的冲击,而是主动的掠夺!

      “嘶——呼——”

      他猛地张开干裂的嘴,如同濒死的鱼,贪婪地、大口地吞咽着矿洞中那混杂着硫磺粉尘、地火余烬、矿石腥气的浑浊空气!这空气一入喉,便如同吞下了无数细小的刀片和火炭!

      “呃啊!” 比刚才拓脉丹药力冲击更剧烈十倍的痛苦瞬间席卷全身!砺石院的地火浊气,狂暴、驳杂、充满了毁灭性的侵蚀力量,岂是那温和的拓脉丹可比?它们如同失控的洪流,蛮横地冲入他刚刚被拓脉丹药力强行撑开一丝缝隙的脆弱经脉!

      撕裂!灼烧!腐蚀!

      江浸月猛地蜷缩起来,身体剧烈地弹动,如同被无形的烈焰包裹!裸露的皮肤上,肉眼可见地泛起一片片不正常的、诡异的暗红色斑纹,如同被烙铁烫过!血管再次疯狂凸起,颜色却变得深紫近黑,仿佛随时要爆裂开!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牙齿深深陷入皮肉,才将那撕心裂肺的惨嚎死死堵在喉咙深处,只发出野兽般“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气声。

      自毁般的引气,带来的是毁灭性的痛苦,却也伴随着……毁灭后畸形的“新生”!

      就在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这狂暴的浊气彻底撑爆、化为齑粉之时,那粒拓脉丹残余的温和药力,竟如同最后一道薄弱的堤坝,在狂暴的浊流冲击下,勉强护住了他心脉方寸之地。

      剧痛依旧排山倒海,但在这毁灭性的痛苦深处,江浸月那野兽般的直觉,却清晰地捕捉到了身体的变化——那肋下刀割般的锐痛,似乎……真的减轻了极其微弱的一丝?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量感”,如同深埋冻土下的种子,在狂暴浊气的“浇灌”和极致痛苦的“催逼”下,正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艰难地、扭曲地……萌发!

      汗水、血水、污浊的泥灰混合在一起,在他身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散发着腥气的湿痕。他瘫在冰冷的碎石上,如同被彻底抽干了骨头的软泥,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和灼痛。

      意识在剧痛的余波和虚脱的眩晕中沉沉浮浮。模糊的视线里,那页写着“青芽境”和“活下去,阿月”的素笺,静静地躺在污秽的地面上,被汗水血水浸染得边缘卷曲、字迹模糊。

      他颤抖着,伸出污黑、指甲崩裂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页染污的纸死死抓回,紧紧按在同样污浊不堪的心口。冰冷的玉盒硌着他的肋骨。

      黑暗中,孩子布满污垢和汗血的小脸上,那双因剧痛和虚脱而失神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情感波动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冰冷的执念。

      “活……下去……为我自己。” 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气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消散在矿洞污浊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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