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负蒹葭》尹培越

3、第 3 章

　　3.

　　陆逊在林子外面等了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就要被冷风吹成一个冰坨子了，还是冻得异常瓷实的那种。
　　因为实在是太冷了，所以陆逊此刻格外殷切地希望自家主公早点出林子。

　　可大概除了他自己以外，旁人都是察觉不出陆逊的这些心思的。——江东大都督沉静稳妥出了名，心里焦急烦躁，他神色上却反倒会更加平静；孙权曾说他，哪怕有震雷之心，也只给人平湖脸色。

　　此时，他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侍卫，沉着声问：“林中是何状况？”

　　“一切如常。”侍卫刚从林中出来，此刻被扶了起来，却也不敢抬头，只垂着眼如实回答。

　　“刚才的动静又是怎么回事？”陆逊手上用力，抓着侍卫的肩膀，再问。

　　“主公……主公吩咐下人送些热的酒菜入内。”

　　“送了？”
　　“送了。”

　　“帐内情况呢？主公无碍？”陆逊冷着脸，心中却总觉得有些异常，可到底哪里古怪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主公无碍。”侍卫说，“据送酒菜的人形容，主公与魏使之间气氛甚为融洽。”

　　融洽？不是叉进油锅，也不是万箭齐发……居然是融洽。

　　陆逊皱皱眉，觉得蹊跷，于是吩咐侍卫：“具体说来听听。”

　　“不分宾主，言行随意。”侍卫说完，觑了一眼陆逊。其实，确切的说法是——魏使四仰八叉地坐在主公的位置上，主公站在梅树边，拿着一把赤铜钥匙也不知道想什么，但的确也没介意魏使的无礼。……这么说起来，也勉强算是气氛融洽吧。

　　“哦？”陆逊眉峰一动，语气却仍是平静无波，“听上去倒挺有意思……”

　　侍卫琢磨不透陆逊的语义，就愣在那里不敢动，江风吹来，一阵透心凉，这才发现自己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

　　陆逊看见他打了个哆嗦，才又说：“你回林子里去吧，有什么动静赶紧禀报。”说完，便转过身，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这也是陆逊的习惯。

　　原先孙权不了解，每次看见陆逊低着头垂着眼，都觉得他如此谦逊如此恭敬，后来相处久了才知道，那其实是陆逊在摒除外界干扰，集中精力努力思考。

　　过了一阵，陆逊突然抬起头，皱了皱眉，吩咐手下道：“你们赶紧去魏使所乘的小舟边查看，看看那艘船有没有什么异常，再看看他们驶过来的水道有没有什么异常。”

　　刚说完，便有士兵白着一张脸来报，说曹军正面发起攻击。

　　“江面结冰，他们的船舰如何行军？”陆逊问。

　　“……禀大都督，不知道为何冰面裂了，曹军……曹军好像是用了投石砸开。”小卒诚惶诚恐，好像也摸不清状况。

　　陆逊深吸一口，急匆匆上马赶往曹军袭击的渡口。

　　马背上冷风一股一股地灌进脖颈，陆逊脑子里一团热一团冷，思路也跟着反反复复。

　　不对。
　　这其间肯定有不对。

　　若是冰面如此容易砸开，曹军早半月就发动攻击了。而且一边破冰一边行进，速度极为缓慢，攻打江东不但没有胜算，甚至有可能血本无归。

　　虽然曹丕不似曹操一样擅长用兵，可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到了渡口，所了解到的军情和陆逊想得差不多，虽然曹军此次攻击发起得突然，出动的战船也不少，但是推进速度缓慢，目前尚未进入射程之内。

　　吴军则全部集中，早已严阵以待，准备在曹军靠近的第一时间施以痛击。

　　可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曹军却一直都没有再前进半分。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难道是砸冰的石头用完了？”语气似乎还有些懊恼。

　　陆逊冷冷地看他一眼，问：“之前是怎么发现曹军的？”

　　“回大都督，曹军的战船好像是突然之间就横在了江面上，所以大家才有些惊慌，早知道他们在半中央就动弹不得，我们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了。”

　　“是么？”陆逊冷哼一声，“诸位想过没有，曹军既然在先前可以突然出现，何以此时动弹不得啊？”

　　众人一时答不上来，陆逊便接着说：“那半边的冰，也不是石头砸掉的。几日前探子来报，说曹军在江陵郡收了大量炭灰煤渣，我早该想到他们是用来化冰的。”

　　将军们想了想陆逊的话，立即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即便他们早有准备，也只不过化开了北边那些冰面，并不能对我们造成威胁。”

　　“我们只需要多派些兵士，守在这里，曹军一旦接近便万箭齐发，他们困在水中，前有坚冰后有浮冰，他们无处可逃。”

　　“不知……大都督您在担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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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担心什么？”曹丕靠在软垫上，瞅着孙权阴沉沉的脸色，心情不错地问，“担心我，还是陆逊？”

　　孙权跪坐在几案前，双手压在木质几案的边缘，神色莫辨。

　　“曹丕，你觉得你有可能全身而退么？”默了片刻，孙权才沉着声音反问，脸上阴云却渐渐淡了下去，仿佛对因为军情危机而吹响的号角充耳不闻。

　　“唔，其实我也拿不准，不过总要试试看。”曹丕说得随意，表情倒不是那么回事。

　　计划是美好的，可人心却是难测的。

　　从曹植到陆逊，牵涉其中的这些人，他们心里想什么心里要什么，曹丕的确拿不准，孙权也拿不准。

　　“你不如一刀杀了我，拖到最后必定功亏一篑。”孙权使不上气力，不代表使不上气势。

　　曹丕笑了笑：“孙权，杀你并不等于拿下江东，但是拿下你就意义不同了。”——曹□□了，曹丕难道就会把魏党的基业拱手让人？

　　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才是一劳永逸名正言顺。

　　“何况，……我当初救你，也不是为了今日杀你。”

　　孙权听了，也笑起来，轻轻浅浅的，眼睛里却有一把刀子，又冷又利。

　　装钥匙的锦囊里藏了细小的针，他看见了钥匙，心中震动神思恍惚，便看不见针。

　　针上抹了药。曹丕告诉他，那是华大夫留下的麻沸散。

　　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利用了他心里残留的那一点东西，而那点东西经年累月本来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所以，何必呢？

　　到了此时，还假惺惺说什么“当初”……

　　那一年，从许昌赶回家中，孙权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昏天暗地地难受，整日睡了醒，醒了再睡。

　　浑浑噩噩。

　　老夫人和周瑜都没办法，江东局势又乱，人人忙得抽风，只留了吕蒙守着他。

　　他彻底醒过来的时候，吕蒙一脸担忧地站在榻边，瞧见孙权睁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神思清明。

　　“吕蒙？”孙权哑着声音问。

　　“公子刚刚说梦话了，我有些担心。”吕蒙打量着他，见他确实是醒透了，才回答。

　　“哦？我梦里都说了些什么？”

　　“……”吕蒙不答。

　　不答也没关系。孙权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问：“你以后可愿称我一声‘主公’？”

　　自那时起，吕蒙便正式投于孙权麾下，鞍前马后尽心尽力。

　　孙权信他。

　　后来，吕蒙病重，孙权去探他，终于还是再问了出来：“吕蒙，那一年，我梦都中说了些什么？”

　　吕蒙看了他很久，那样憔悴的面色却依然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好像什么都知道。

　　“主公在梦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你要救我，为什么不自己来救……”吕蒙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带着笑的，一如多年之前初见时候的模样。

　　孙权觉得心里有点涩，也许……还有些冷。

　　以曹植的名义来江东，江东才会半信半疑若即若离，不会立马杀了，也不会拒绝一谈，毕竟吴王和雍丘王有着共同的敌人；接下来曹丕亲至，和孙权牵扯不清，拖不下去了，拿出那枚锦囊，让孙权落入陷阱；与此同时，曹军正面冲击，调虎离山，曹植手下的暗人便由曹丕过江之处潜入江东接应曹丕；等到江东反应过来的时候，吴王孙权早已被裹挟过江，到时候江东便不战而败，魏军有吴王在手，不愁江东不降。

　　看上去环环相扣，设计精巧。

　　可孙权闭着眼睛再想了想，忽然发现，这局其实布得极险，只要任何一步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曹植养的暗人，当年怎么没有先杀了你？”孙权眸光点点，仿佛挑衅，实则探寻。

　　曹丕“呃”了一声，好像对孙权的这个问题无法理解，半天才讪笑道：“我和子建是兄弟啊，亲的。”

　　从魏王世子坐到大魏皇帝，矫情自饰，明刀暗枪，说“其实你们想错了我们这是天伦之乐其意无穷”简直就是自己给自己找抽。

　　可曹丕居然就敢愣着脸说出来，表情还既单纯且无辜。

　　“是这样的？”孙权瞟他一眼，不动声色。

　　“不是这样的。”曹丕耸了耸肩，一副君无戏言是浮云的模样，说，“孙权，你别担心我，我这不好好的，没事！”

　　孙权按了按案几，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些力气，可又掀不了桌，便抄起手边的碟盏扔向曹丕。——所谓抄家伙撩场子，输人不输阵。
　　何况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吴王孙权自小天资聪慧，但厉害之处，乃是大事临头有种豁得出去的决断气魄。多年来吴党盘踞江东水火不侵，几回都是临危不惧险中求生。

　　生逢乱世，能活下来，谁又怕过？

　　眼见碟盏纷纷砸来，曹丕朝孙权这边挤过来，心想总没有人把东西往自己身上砸的吧。躲着躲着他却突然弯下腰一阵急咳，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气息不顺魂魄不凝。

　　孙权只是冷冷地看，看曹丕到底还要玩什么花样，然后……他看见什么鲜红的液体在眼前慢慢洇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一个人吐了这么多的血，怎么还不死？
　　一个人吐了这么多的血，怎么会不死……

　　曹丕咳完，好像有些脱力，额头抵在孙权的肩窝，过了一会才慢慢地直起身子。接着他勾起唇笑了笑，还非常不客气地揪了孙权的衣襟去擦嘴边的血迹。

　　“弄脏你一件衣服，孙权你应该不会介意吧。”曹丕眯着眼睛，说，“我这副模样，仲达都没见着呢……”大有孙权这次便宜你了的意思。

　　孙权愣了愣，无意识地重复曹丕的话：“仲达？”

　　曹丕嘿嘿地笑，作出不好意思的样子，道：“孙权你现在是吴王了，不可以那么八卦的啊……”

　　几乎是立时地，孙权用尽力气吼过去：“你开什么玩笑！？”他目中如火，却不是愤怒，而是大厦将倾一般的错愕和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