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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换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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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烟云随着张师子的热泪流出,滴落在地,又消散于无形。
赤华抬眼,便见那阴诡三魄怎么都挡不住他双眼中的悔恨。
“你们居然骗我!”他厉声喝道。
这么多年,他为了小妹而卖命、杀人!
却不知,原来他的小妹,数年前就在那个栽有悬铃木的小院,喘疾暴发而殁的!
而眼前这个被他称作“头领”的男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让人埋了她。
那个从小跟着他颠沛流离、脸黄肌瘦的小妹,那个会趴在他背上小声安慰“阿兄,没关系的”的小妹,她还那么小,被随意地用草席一裹,扔到了乱葬岗……
而后,新的张家小妹出现了。
张师子猛地冲上前,一把攥住了短髭男的喉头,久久不放。
而断髭男因为气道被堵,满脸通红,双目充血,却依然毫无反抗之力。
张师子体内的蛊虫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兴奋,竟然游走到他发胀的脸上,而他却浑然未觉。
“你可别脏了我的地方。”年轻的女大夫挑了挑眉,淡声打断。
她虽满脸不在乎,可张师子却敏锐地听出了她的不悦。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僵直着松手,“我这便寻个僻静处了结他们。”
“轻易就杀了,会不会太便宜他?”她语气依然淡淡。
“那……?”张师子疑惑。
“剑南节度使为何进京?”她忽然问了一句。
自剑南析分东、西川,朝中已近百年未再设剑南节度使一职。直到吴宗崭露头角,率军抵御南诏立下大功,陆相公感念其功绩,不惜力排满朝异议,向天子奏请恢复了这个空置已久的使职,更难得的是,吴宗已在这个职位上久任十数年,这在朝中实属罕见。
“吴宗”这个剑南节度使这次回长安,不就是为求圣上增拨粮饷?
为何要增拨粮饷?
还不是韦相从中掣肘,而“吴宗”为陆相敛财多年,陆相向来是个只进不出的,导致他只能向朝廷请求增拨粮饷。
张师子沉吟片刻:“我有办法让他们被神策军擒获,北宫中尉对陆相多有厌恶,想必加上无面朗的罪状,能让这些助纣为虐的人得到他们的惩罚。”
断髭男闻言,目眦欲裂,但奈何口不能言,只能干瞪眼。
世人只道北宫中尉是个忠心刚直之臣,谁又能想到,他竟是那恃恩弄权的韦相一派呢?
“那按照你们往日行事,今日之事,可会有后患?”赤华瞧着张师子,真切问道:“我不过一介游医,可不想沾染那些麻烦。”
那断髭男听得这话,布满血丝的双眼都激动得快要瞪出来了。
“无面郎行事,只有头领能与上头联系,每三日用信鸽报备一次小队情况,”张师子迟疑地瞧了赤华一眼:“我……不确定。”
赤华眸光闪闪,随后一副了然的模样:“从事发之日起,他与上级通信不过两次,再上一次通信是在两日前,而他昨夜都窝在我院外的夹巷,当是还未来得及报信的。”
“你说是吧。”赤华笑吟吟地睇向侧倒在地男人。
断髭男听得她对自己的行踪如此清楚,难免惊疑,满脸写着:“你怎么知道的?!”
而张师子脸上虽瞧不出神情,眼底却忽然通透起来,分明便是恍然大悟——
是了,她似乎无所不知。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这样。
她施施然起身:“这些人就留给你了。”
“他们只要踏出这处院子,近三日的记忆便都会消失。”
张师子垂头瞧着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眼中多了几丝挣扎和犹豫。
这些人,都是往日兄弟,往日同生共死的伙伴。
“你们一个接着一个顶替‘吴宗’,那位最先顶替的兄弟,他妻儿现在怎样了?”赤华还没踏出厨间,忽而开声问了一句。
张师子目光闪烁,良久没有出声。
那兄弟的妻子似是发现了异常,没多久就忽发恶疾去了,而那孩子,偶然堕入水井,救上来后没撑多少天便夭了……
“你该知道怎么做,”赤华走出厨间没几步,路过那扇刚被撞得七零八落的窗户,脚步稍顿:“那药再煮一刻钟便可服用,连服三日,方可逼出你身上的‘龙蛊’。”
厨间太暗,而外边天色已逐渐大亮。
他瞧不清她脸上神情,只听得她又丢下一句:“记得把房顶和窗户都修一修,这些人太不知轻重了。”
*
梆、梆梆。
街上传来的闷闷的梆声。
张师子躺在前堂静室的矮榻上,哪怕早便经历生死,但现下还是难免心潮起伏。
从昨日起,他便能感觉到蛊虫在身体里游走的动静,有时是一阵接着一阵细密的痒痛顺着筋骨游走,有时是一阵似尖齿啃噬筋骨的锐痛……
现下灯影憧憧,银白小刃在光下闪着冷亮弧光,无声地划开了他手腕的皮肉。
很奇怪。他能清晰感知到刀子划开皮肤的痛楚,可是这样居然没有血涌出来。
拿刀的女大夫,指尖没有蓄指甲,细白指尖将灰绿色的药膏涂抹在他的鲜红的伤口上。
她那双杏眸微微发亮,乌黑瞳仁里映着他手腕上那道被涂了药的红痕,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着,连眉峰都跟着微微扬起,眼底更是盛满了藏不住的兴味。
细微的痒痛在胸腔内划过,带着微微的痹感……能清晰感受到它游过胸腔,从肩头爬进上臂,而后一直顺着手臂骨骼经络,逐渐接近那道刀口。
或许是绿色药膏的作用,它似乎很兴奋,游走的速度快了不少。
可就在它快要接近到道刀口时,它像是迟疑了,虫首微微一顿,随即便要掉头逃跑——
正这时,他只觉眼前一花,手臂一痛,转眼间,手臂上便被刺入九根银针。
原是赤华瞅准空子,用九根银针将那蛊虫钉在了原处!
蛊虫退不得,惟有往前游走!
只见皮下凸起的虫首微微朝前一探,伤口突地一下被撑开,一阵涨痛传来,而后红绿相间的伤口处便露出一小截金色虫首!
它金色的脑袋上带着新鲜的血迹肉末,在血色沾染下,头上甲壳表面还显出了奇异的纹路。
赤华逮住机会,铁镊一下子夹住那金色虫首!
那蛊虫立即挣扎起来!
它在皮下剧烈挣动着想要原路退回,一身尖锐百足狠狠扎进血肉,像是无数细针同时剜刺进骨肉,可后方的退路却被一根银针封死!
正这时,它或许是察觉到退无可退,哪怕被钳制住了虫首,依然用力地扭动着,有力的毒颚张合几下,狠狠地嵌进宿主的肉里!
“嘶!”张师子尽管没有痛呼出声,但这种噬骨之痛,哪里是刀枪入肉的痛楚能比的!
光看硕大的虫首,赤华便知这条蛊虫不得了。
这些天的虫药抑制了它活力和毒性,才能让她有机可乘,但它的步足似乎还长着倒钩,才会这么难抽出来。
赤华当机立断,拿起一柄银色的柳叶刃,在那皮肤微微凸起的虫身处轻轻一划——
皮肉破开之际,可能是痛得麻木惯了,他觉得剧痛稍减,一条通体金黄的蜈蚣被拉拽着破体而出!
赤华饶有兴味地观察起这条蜈蚣状的龙蛊。
它通身是血,金黄的甲壳折射着金属般的光泽,密密麻麻的步足上长满了细小的倒钩,最骇人的是那对弯钩状的硕大颚牙——紫中透黑,带着强扯下来的一小块皮肉,开合时“咔嗒“轻响,浊黄的毒涎沿着颚牙往下滴,滴到了地砖上,“嗤”地腾起一缕腐臭味。
她用镊子夹住龙蛊在张师子面前晃荡两下,它的颚牙和虫身上带着的血肉被甩下,“噗”地落在地砖上。
赤华轻啧一声,不吝评价:“还挺恶心。”过后拖着它在铜盆里草草过了两次水,直到它身上腥气大减,这才将它塞进一旁的青釉褐彩敞口罐中。
龙蛊入罐,百足擦过釉面,无数细小的骨节叩击着罐壁。
“吱——嗞”那声音细碎不断,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蹭着罐壁,听得人牙根发酸。
待罐口用罐盖盖严实,那瘆人的动静全困在瓷罐中,赤华转手将镊子扔进铜盆,“哐当”一声响后,她这才去看一旁的男人。
张师子此时已被蛊毒折磨得冷汗淋漓,整个人不住打战。
赤华端来一碗药:“喝。”
张师子哆嗦着接过,碗壁微温,黑乎乎的药汤散发着浓郁的酒味。
“这是曼陀罗制成的‘曼陀引’。”她解释道。
大草乌和闹羊花制成的麻药毒性太大,而药王以茉莉花根为主料的麻药药效相对弱,她调的这碗药,是用天竺传来的曼陀罗制成的“曼陀引”。
张师子将汤药一饮而尽,当即便觉舌头发麻,躺下没多久,身上各处如被万千细蚁攀爬啃咬,力气逐渐消散。
虽然身体四肢不听使唤,但好歹不用受那蛊毒折磨。
等待曼陀引完全起效期间,赤华用剃刀,把他脸面靠近前额、两鬓和下巴的须发都剃了一圈。
“哐”剃刀被丢入铜盆,张师子这才发现自己意识犹在,但莫说偏头了,连动手指头都办不到,只能稍稍转动双眼。
余光里,柳叶刃那银白的刀身上还映着已故吴宗的那张脸。
他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拂过,冰凉的手指按在他脸侧,锋利的刀刃划过脸皮……
赤华凑近了,沿着他脸皮边缘拼接愈合的痕迹,仔细地切了一圈,待开口和收尾的切口终于相接,她放下柳叶刃,双手捏起下巴刀口处的薄薄的皮肤,一股巧劲往上——
那张发黄肿胀的脸皮被轻而易举地揭了起来!
这一幕太过诡异,但其实更应该说是十分可怖。
三更半夜,昏暗的小医馆里,年轻女大夫把活人的脸皮完整地剥了下来!
他脸皮下灌满了微黄的脓肿,青红交织的纤细血管缠着溃烂的血肉,细小密布的黄色虫卵里,隐约能瞧见一点蠕动的黑影。
最神奇的是,他虽被剥了脸皮,但除了被掀起的脸皮下带着血肉,脸上居然没有血液涌出,他眼眶里的眼珠子居然还在溜溜地转着!
带着诡异三魄的脸皮离体,其上忽而泛起几点青荧幽光。
“嚯——”青色火光陡然扩散,三魄被幽冷火光灼烧得滋滋作响,脸皮也在火光中生起缕缕黑烟,逐渐扭曲破碎,最终余下焦黑灰烬飘洒一地。
也不知道是赤华医术不济还是故意为之,张师子服药后虽感知不到疼痛,也没有昏睡过去,但却眼睁睁看着脸皮被剥落、化灰,这才渐渐失去知觉、陷入昏迷……
梆、梆梆梆。
四更已至。
赤华直起有些酸的腰。清理表面的虫卵和脓液费了她将近一个时辰,这时才开始着手改变他的面容。
改变面容,除了要在脸皮子上作出一定的改变,最重要的是改变骨相。
当年无面郎之所以选择张师子作为“吴宗”的接班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与吴宗的骨相相近。
所以她除了要替换脸皮,还要调整他的脸部轮廓,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吴宗……
脸皮是今日从寺院停柩院寻来的,用过灵力为原先的死者安灵定魄,又用荀草炮制重焕生机,安全、干净,不用担心恶魄滋扰。
只是,这脸部骨骼该整成什么样呢?
他原生的脸部轮廓,鼻尖的弧度……
她脑海里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
似乎有那么一个人,有着笔挺的鼻梁,他总是紧紧抿着薄唇,嘴角向下故作老成……
脑内针扎似的疼痛密集地刺向每一寸经络,剧痛让她顿悟——
那似乎是很重要的一个人……
可是,她却记不得那是谁了。
*
“司娘子,你这亲戚怎么了?”对门姜果铺胡大郎家杨阿嫂摇着蒲扇正在檐下咬着甜瓜,瓜籽黏在唇角也浑然未觉。
这几日金吾卫的搜查没有往常那么频繁,这两个妇人闲来无事便又凑到街巷边扯起闲话来。
因着医馆里多了一个头脸被药布裹得严实的人,光看身形、衣着,还是个成年男子,这些天坊里传出了不少闲言碎语。
赤华端起琉璃杯,淡定地啜了一口紫苏饮。
芸娘这次送来的饮子够甜,可是,似乎还缺些什么……
缺些什么呢?
她也记不清了。
柜台上还放着一个硬木食盒,盒盖已经被掀起,里面升起细微水雾。
那是康郎将刚差人送来的酪樱桃。
肥白的奶酪浇在艳红的樱桃上,再浇一层琥珀色的糖浆,碗下还特地放了碎冰冰镇。
应该很甜,可她却不想碰。
赤华的视线在对门的八卦妇人脸上转了一圈,唇角带着惯有的弧度,不咸不淡地又解释了一遍:这是我远方来投奔的亲戚,前几日傍晚才摸上我家的,他脸上脖子上长满了恶疹,我初时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恶鬼,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我便给他治一下,这不,他以后就在这里给我帮工了。
“觉生,去后院把今日新收的药材搬进库房。”她又喝了一口饮子,提笔记了一笔账。
张觉生,是他给自己取的新名字。
她话音刚落,他把杵子往石臼里一搁,脚下步子迈得飞快,边走还边拍手上的药粉。
有人帮忙,起码不用事事都要她去干,挺好。
崇贤坊的一场大火,把剑南节度使吴宗的旧府邸烧了个干净。
吴宗曾经的寝屋,烧得焦黑坍塌的墙窟窿里掉出了一具白骨。
吴府有上了年纪的老仆认出,那具白骨右手小臂上的一处骨裂,位置似乎与他家主人年少时击鞠被球杖击打致手臂骨折的位置相近,而且白骨身上的玉坠,似乎也是主人吴宗所有……
种种证据表明,那具白骨很可能是刚刚失踪被绑架的吴宗!可让人疑惑的,是吴宗明明才消失不过半月……
金吾卫这些天的追查没有结果,但这个已经不是最新鲜的了。
那俩妇人见赤华忙着理账不理会她们,当即谈兴大减,换了一个话题。
李二郎家陈阿嫂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摸了一块瓜,啃了口瓜瓤,嘴里混着沙甜的果肉,含糊道:“你听说了吗……”
“噗。”她把瓜籽吐到路面上,有几颗落地后又溅得翻了个身,沾满了尘土。
“什么?”杨阿嫂适时地追问。
“新昌坊那位陆相公府中,他家奴仆听见古槐夜哭,那叫一个哀怨……”
檐下有麻雀落到路面上,歪着脑袋试探地往前蹦跳了几下,这才啄走一颗瓜籽,而后扑棱着翅膀越过房檐,越飞越远。
门下的铜铃晃了晃,一股凉风灌入堂中。
长安的风向,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