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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洛都马市 ...

  •   既然好不容易争取到了出门权,阿昭是绝不肯浪费一次的。这天二哥休沐,大早上起来,她就快手快脚的处理好自己手头的事。为这次难得的出行,她昨夜挑灯完成了所有功课,此刻眼底还带着淡淡的青影。二哥刚踏出院门,就看见妹妹像只雀儿似的蹦到他跟前,裙裾在晨风中翻飞。
      “走罢!”她拽着二哥的袖子,发间的绢花随动作轻颤。
      今天他们要去马市,卫二哥心心念念的地方。

      洛都骅骝市踞于城东官道旁,未至其处,先闻其声。马蹄踏碎晨露的脆响、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铁匠铺叮当的锤音,裹着尘土味的热浪扑面而来。阿昭皱了皱鼻子,那股混杂着干草、皮革与汗水的独特气息,像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呼吸。
      “受得住么?”二哥屈指弹了下她蹙起的眉心。
      阿昭挺直腰板,绢花跟着晃了晃:“我可是连《尚书》里‘膻芗’的注解都能背全的!”
      楠木牌坊下,数十匹骏马正昂首嘶鸣。胡商的草原马鬃毛如瀑,铁蹄叩地时震得尘土飞扬;中原驯养的驮马温顺垂首,颈间铜铃荡出细碎清音。阿昭看得入神,忽被一阵焦糊味惊得攥紧兄长衣袖——铁匠正将烧红的蹄铁按在马蹄上,“滋啦”声里腾起白烟。
      “它们……不疼么?”阿昭皱着眉头,声音发颤。
      卫二哥蹲下身来,让视线与妹妹齐平:“就像给你穿绣鞋前要量足型。”他指向马匹修整过的蹄甲,“先削平老茧,再钉上铁掌。疼一时,却能保它踏遍山河无恙。”
      见妹妹仍蹙着眉,他索性拾起根树枝,在黄土地上勾画起来:“你看,马蹄就像这样……”树枝尖端划出半月形,“这层角质虽硬,日日踏石涉水,迟早会……这样。”卫二哥手上用劲,树枝“咔”地折断一截。
      阿昭“啊”了一声。
      “所以要用铁掌护着。”他在断痕处画了道弧,”草原上的野马不用钉掌,因它们跑的都是松软草地。但咱们中原不行……”
      远处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他顺势一指:“官道上的砾石,城中的青石板,还有……田地里的碎石。”卫二哥手里的树枝向前一伸,戳向阿昭的鞋尖,“你踩到碎瓦会疼不?”
      “啊”,阿昭下意识缩脚。
      “呵呵,马儿可不会喊疼。”卫二哥看着妹妹缩脚的样子,笑起来。他扔掉树枝,掌心朝上摊开去托妹妹的手肘,“我在河西时军中同袍,哪个脚底没磨出三层老茧?可要行军千里……还得靠这牛皮靴底。”
      阿昭伸手摸了摸他虎口的疤痕,“二哥,疼吗?”
      卫二哥笑了,“早就不疼了……”
      “二哥,你懂得可真多”,阿昭真心赞美。
      卫二哥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
      “走了半天,你热不热?咱们去树下歇歇”,这是个体贴妹妹的好哥哥。

      马市四周,生长着许多高大的槐树,夏日里枝繁叶茂,洒下大片绿荫,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卫二哥解下羊皮水囊,阳光透过槐叶在他眉间投下碎金,照见少年从行囊里取物的专注神情:粗麦饼用油纸包得方正,火折子封在竹筒中,药囊别着驱疫的艾草香。
      “蓝将军说……”他指尖抚过每件器物,像在检阅无声的战友,“荒野里活命的道理,都在这方寸之间。”
      阿昭望着兄长被阳光描亮的轮廓。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少年,此刻说起斥候要诀时,眼中竟有星火燎原。她想起昨夜烛光下,那本被翻得卷边的《西域舆地志》就搁在他枕畔,书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枯的苜蓿叶。
      “二哥,”她指向马市西侧,“那些胡商的马队,都是从西域来的么?”
      卫二哥手指顿了一下,“真正的西域良驹,蹄铁都打着火焰纹。”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皮质小囊,倒出几枚铜钱,“你看这个——龟兹钱,边缘有月牙痕。蓝将军说,商队每过一城,都要换当地钱币……”
      阿昭接过铜钱细看,“二哥,西域那么远,你别走那么远好不好?”
      “蓝将军他们去年在敦煌截获过匈奴假扮的商队……”
      “你知道前朝为什么要设西域都护府么?”卫二哥拿起三块碎石,在树根下排开,“这是阳关、这是玉门、这是楼兰。”他将一块更大的石头按在更西处,“匈奴人从这里切过来时,商道就会被截断”。
      “我见过被洗劫的驼队。”二哥指着阿昭手里的铜钱,“你看,这个……”阿昭看向铜钱边缘被熔化的痕迹,“这些商旅的铜钱串子,是被匈奴人用火箭烧断的。那些撒落的钱币……”他收住声音,仔细看了妹妹一眼,似乎是想确认这些残酷的故事有没有吓到妹妹。
      “二哥……”阿昭拉住二哥的手,明白了二哥为什么总在深夜临摹《西域图志》——那些蜿蜒的墨线里,一定藏着看不见的烽烟。“可是二哥,我不想让你走……”
      “你长大了,我才会走,现在不说这些。”卫二哥安慰妹妹。
      “你看这些马市上的葡萄和苜蓿,都是顺着商道来的。商队能来洛阳,说明商路虽险,但还有人愿意走。”二哥声音轻快起来。
      “蓝将军教导过,我就算是读书……也要用笔墨守住比刀剑更重要的东西。”
      “所以,我不能因为来了京城就以为天下太平,被繁华锦绣蚀了筋骨”。卫二哥一边说,一边仔细将那枚铜钱收到皮囊中。
      阿昭望着眼前的少年,年纪不大,却已有了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坚毅。他身姿挺拔如松,站在那侃侃而谈,眼中闪烁的光芒犹如寒夜星辰。阿昭不禁心生敬佩,微微仰头,迎着正午的阳光,轻声开口:“二哥,你说得对,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正的太平,不过是有人在负重前行罢了。”
      卫二哥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略带腼腆的笑容,揉了揉阿昭的头,“走吧,咱们去前面看看。”
      “我正在一点一点的接近二哥”,阿昭想,“我以前一点都不了解他,老爹和大哥都是文人,我们都忽略了二哥,二哥在家里一定有些孤独吧?我以后要对二哥好一点”。阿昭暗下决心。
      “二哥”,阿昭拉住二哥的手,仰起脸问道:“二哥,这些年很辛苦吧?当年蓝将军是为什么会收你为徒?"
      阳光透过叶隙在卫二哥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望着远处一匹正在试跑的胡马,声音低沉下来:“三年前,你还小,那次匈奴左贤王部突袭河西……”腊月初八的深夜,狼烟烧红了张掖城的半边天。
      “父亲跟着窦将军迎敌,母亲带着咱们往武威方向撤离,我的马车在焉支山隘口被流矢射散了车辕……我抱着头滚下山坡时,看见谷底有支匈奴骑兵正在包抄逃难的人群。”
      “我点燃了随身带的爆竹,扔进废弃的烽燧台。匈奴人以为中了埋伏,那支轻骑转向时,正好撞上蓝将军的伏兵。”
      远处马市传来铁匠铺的叮当声,恍惚间似又听见当年金戈交鸣。“蓝将军发现我时,我正躲在雪地里……都快被冻僵了。”
      “后来呢?”
      “后来将军把我裹在他的狼裘大氅里,带着我追击了三天三夜。”二哥的眼睛发亮,“他教我认匈奴人的马蹄印——前蹄深的必是头马,后蹄拖痕长的定是伤兵。”
      “等找到父亲时,我已经能凭箭羽纹样分辨出匈奴各部的射程。”
      阿昭忽然明白为何二哥总是不声不响的一会儿走在队伍前,一会儿又走到队伍后——那不是在看风景,是在下意识地观察路上的各种动静。
      “将军说……”二哥学着蓝将军粗犷的河西口音,“‘这小子……不学斥候可惜了。’”他笑着摇头,“父亲本不同意,咱们卫家诗书传家,还没出过武人。”
      “将军说……”二哥学着蓝将军粗犷的河西口音,“‘卫公啊,河西这地方,今天匈奴人打过来,明天流寇作乱,读书人光会之乎者也,危急时连自家水井在哪都找不着!’”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蓝将军当时拍着父亲的肩膀说,‘让小子跟我学点真本事,不求他将来从军,至少乱起时能带着兄妹找到官道,能辨得清匈奴人的马蹄印子。’”
      阿昭想象着那个画面:蓝将军黝黑的面庞,父亲紧皱的眉头,还有躲在屏风后偷听的二哥。
      “最后商定,让我白日念书,傍晚随蓝将军练两个时辰。”二哥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囊上的划痕,“父亲怕我只是一时兴起,跟蓝将军说‘小儿顽劣,恐耽误将军正事’……”
      “那蓝将军怎么说?”阿昭忍不住追问。
      二哥笑了,学着将军粗犷的嗓音:“‘老卫啊,你这儿子躲在屏风后听了半日,连呼吸声都没让我听着——这般定力,比我营里那些兔崽子强多了!’”
      阳光透过槐叶,在二哥带笑的眼角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拧紧水囊,指节上的茧子摩擦出沙沙声响:“后来……就一日日坚持下来了。起初是将军派人来接,后来我自己踩着点去校场,再后来……”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目光落在远处一匹正在试跑的河西马上。阿昭忽然明白,对二哥来说,这早已不是一时兴起的玩闹,而是融进骨血的习惯。
      “二哥你看!”阿昭顺着二哥的目光看过去,“那几匹马的鬃毛怎么都编成了辫子?”
      卫二哥嘴角不自觉扬起:“那是河西马,咱们去看看。”他带着阿昭向马群走去,靴底碾过散落的草料,发出轻快的沙沙声。
      五匹枣红马正低头嚼着苜蓿,它们的鬃毛被精心编成数十条细辫,每根辫尾都系着彩色布条。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匹肩高近六尺的骏马,额间有块白斑,形似新月。
      “这是敦煌马场的标记。”二哥轻抚马颈,那马竟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你看它们的蹄腕——”他蹲下身示意阿昭细看,“比中原马粗一圈,蹄壳却更薄,最适合在戈壁的碎石滩上奔跑。”
      马贩笑着凑过来:“小郎君好眼力!这批可是正经的渥洼池龙种,当年贰师将军带回的天马血脉。”他掀起马鞍露出背部,“瞧这流线型的脊背,跑起来就像……”
      “就像朔风掠过沙枣林。”二哥突然接话,手指划过马背起伏的曲线,“我在张掖时,常看戍卒骑着这样的马在烽燧间传讯。它们能三天不饮,踩着流沙如履平地。”
      阿昭发现兄长的眼神变得柔软,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二哥从行囊取出块粗盐,那马立刻伸出舌头舔舐。“蓝将军的坐骑‘黑云’就是河西马,有次它……”
      远处突然传来铜锣声,打断了二哥的话。一队官差正挨个检查胡商的过所文书,惊得几匹马人立而起。那匹额带白斑的河西马却纹丝不动,只是耳朵警觉地转动着。
      “真正的战马就该这样。”二哥轻拍马颈,“听见异响先辨方位,不会胡乱惊蹶。当年匈奴人夜袭大营,全靠这些马提前嘶鸣示警……”
      阿昭注意到二哥的话多起来,说话时无意识地站成了丁字步,左手虚按在腰间——那里本该悬着佩刀的位置,如今只挂着太学用的书囊。阳光透过槐叶照在他身上,将少年挺拔的身影和马匹流畅的轮廓,一同烙在洛阳城的黄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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