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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丢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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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城刚入秋就下了一场瓢泼大雨,街上的水洼中倒映出玖南街的街牌,盛夏的余热被风打散,书上的枫叶也开始摇摇欲坠。
秋天的风总会不禁意间让人感到一阵凄凉与孤寂。玖南街上,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进玖南街,停在了一条巷子口,随后,一个穿着一中校服的女生从车上走了下来。
下车的女孩穿着一身干净松敞的黑白校服,扎着低马尾,傍晚的秋风拂过,鬓间的几缕碎发晃动撩着她白皙的耳垂。
校服前方左胸口上别着学校的胸针:
『璟城一中 高一三班 俞幸』
“谢啦,阿月。”俞幸下车后转身对车里的白妄月说道,“我家就在前面不远,我就先回去了。”
“哎,没事不用谢,跟我你还客气啥?”白妄月向俞幸甩了甩手,挑眉道,“那你早点回去,有什么事手机联系,我随时在线。”
“好。”
俞幸看着白妄月调转车头,单薄的背影融进初秋傍晚微凉的风里。巷口安静下来。
车子拐出巷口,尾灯一闪就不见了。只剩下街口那棵枫树,叶子已染上橙红,在风里沙沙地响,声音在空落落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俞幸刚踏进璟成一中的大门没几天,身上还带着点新生的青涩。刚才开车,一路把她送到巷子口的,是白妄月。
白妄月比她大三岁,这会儿已经成年了,她身量高挑,垂眼看俞幸时,嘴角总习惯性地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算起来,从俞幸扎着歪歪扭扭羊角辫、白妄月还是个小学生那会儿起,她们就认识了。
时间像溪水一样淌过去,把她们冲刷得越来越像。俞幸熟悉白妄月每一个挑眉的小动作,白妄月也总能在俞幸开口前,就精准猜到她下一句想说什么。那份亲昵劲儿,是浸在骨头缝里的。
俞幸目送白妄月的车远去后,习惯性的反手向后,摸索着放下一个肩带将书包拉到身前,从里面掏出自己的手机。
书包侧面,挂着一只褪了些许颜色的白色绒毛小熊,此刻正安安静静地伏在书包底部,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
那是俞幸的妈妈在她13岁生日时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这几年她一直带着,小心地护着,连绒毛都还梳理得顺顺的。几乎随身携带。
但妈妈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
俞幸拉好书包拉链,把肩带重新甩回肩上,低头划开了手机屏幕。指尖在屏幕上随意点了几下,目光却猛地定格在那里。
天色正悄然转暗,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过,映在脸上的手机白光显得格外刺眼。
屏幕顶端,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微信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
『母亲大人』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十几秒,连巷口吹来的晚风都放轻了脚步。
“俞幸啊,吃饭了没?”一个带着暖意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刚走出巷口的王姨瞧见路灯下像根木桩似的杵着的俞幸,停下脚步关切地问,“没吃的话来我家,阿姨给你做点热乎的,很快就好。”
俞幸迅速抬起头,愣了一瞬,脸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挤出一个笑容,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不用了王阿姨,真不用麻烦您!我家里……有吃的,面包牛奶都有,对付一口就行。”
她边说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前的书包带,那只白色的小熊被挤得微微变形。
“唉。”王姨看着她略显仓促的笑容,了然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笑意温和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那行,快回家吧,天都快黑了,注意安全啊。”她没再多劝,转身朝自家方向走去。
俞幸点了点头,也迈开步子朝家走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王阿姨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昏黄的路灯下,那个穿着校服的纤细身影正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进幽深的巷子,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伶仃。
王阿姨轻轻叹了口气,低低的声音几乎被晚风吹散:“多好的姑娘啊……就是摊上这么个家,唉,可惜了……”
……
另一边。
过了大概三分钟,俞幸到了家门口。
大门上被贴了好几张水费和电费单,把原本门上贴的福字挡的严严实实。
俞幸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她伸手两三下就把门上面的纸单撕的一干二净,揉成纸团塞进了早上忘记扔的垃圾袋里。
完罢,俞幸将手伸进口袋去拿钥匙,可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
俞幸突然想起今天体育课的时候她害怕钥匙丢掉,把它放在了书包的夹层里。
俞幸有些不想动了。
今天是高一开学的第一周,俞幸是走读生,但家里离学校比较远,每天走回家都需要半个小时。好在今天是白妄月开车送她回来的,不然她现在估计已经趴在门口了。
俞幸想了想自己累的趴在地上的场景。
不行,太抽象了。
俞幸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将刚才的画面从脑子里赶了出去。
她将书包从背上放下,蹲下身子,拉开书包拉链,将手伸进去在里面摸索了起来。
夜幕低垂,原本安静的天空毫无征兆的发出了一声轰然,接着,一道奇异的闪电如鬼魅般从云层中穿梭而出,一阵低沉而又神秘的雷声从远处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不是,我钥匙呢?”俞幸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侧袋、夹层都摸遍了,手心只蹭到课本的边角和半块橡皮,就是没碰到那串熟悉的冰凉金属。她眉头拧了起来,“不会丢了吧…”
一股熟悉的烦躁感涌了上来,她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就在这时,“啪嗒、啪嗒”的声响由疏到密,敲打在楼道那扇蒙尘的老旧窗户上。俞幸下意识扭头望去——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
俞幸心里咯噔一下,早上出门前明明特意看过手机天气,那个阳光图标清晰得很,根本没提下雨这茬!
更糟的是……她卧室的窗户,早上为了透气,分明是大敞着的!
这是什么倒霉的事都要在她身上发生一遍。
俞幸认命地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拉着,找到了白妄月的号码。现在只能厚着脸皮问问她家沙发能不能收留自己一晚了。白妄月应该还没走远,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按下拨号键——
“叮铃!”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毫无预兆地从她脚边响起,俞幸动作一顿,视线下意识顺着声音往下溜。
就在她运动鞋的鞋尖旁边,一串带着小熊挂坠的钥匙,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水泥地上,金属圈反射着楼道里昏黄的灯光。
是俞幸的钥匙。
俞幸:……
俞幸默默收起手机,生无可恋的翻了一个白眼,蹲下去捡钥匙。
“这日子过的……”她低声咕哝了一句,语气里满是无奈。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俞幸将书包远远的扔到了屋里的沙发上,她甩掉脚上的运动鞋,趿拉着拖鞋直奔卫生间。冰凉的自来水冲在手上,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房子不大,甚至显得有些空旷,除了必要的家具,没什么多余的摆设。最有人气的,大概就是俞幸的卧室。
洗完手,俞幸连手都没顾上擦干,带着点水珠就快步冲进卧室,目标明确——关窗!雨水可别把她的书桌泡了!
然而,冲到窗边,她的手刚抬起来,整个人却僵住了。
窗户关得好好的。玻璃上已经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雾,外面雨丝斜斜地打在窗框上。
俞幸眨了眨眼,有点懵。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冰冷的玻璃。她早上不是把窗户开着吗?难道记岔了?
俞幸甩甩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暂时抛开。
她伸手扯开发圈,乌黑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带着点静电,蹭在脸颊有点痒。
今天实在累得够呛,高中这新节奏像根紧绷的弦,勒得她喘不过气。现在只想一头栽进枕头里,睡他个天昏地暗。
俞幸踢掉脚上的拖鞋,身体向后一仰,重重地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床铺里,发出一声闷响。几乎是同时,闭着眼睛,右手已经习惯性地朝床边书桌的方向伸了过去——那是一个刻进肌肉记忆的动作。
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从左到右,摸索着熟悉的棱角和触感。一下,两下……没有。再往前探一点,指腹划过桌面细微的纹路,依旧是空荡荡一片。
……
不对劲。
俞幸猛地睁开眼,睡意瞬间被一股寒意驱散得干干净净。她倏地坐起身,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目光直直地投向书桌。
桌面干干净净,一览无遗。只有台灯冰冷的底座和几本摊开的练习册。
她的画不见了。
俞幸的心顿时一阵刺痛,拖鞋也没来得及穿,急急忙忙就下床翻找了起来。
“哪儿去了?放哪儿了?”她低声急促地自语,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她像只没头苍蝇,猛地扑向书桌,双手胡乱地掀开上面的书本、草稿纸,哗啦啦散了一地。抽屉被她一把拉开,里面的文具、杂物被翻得七零八落。
还是没有。
她弯下腰,几乎是趴在了地上,急切地朝书桌底下、床底下张望,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到积攒的灰尘。
那是俞幸两年前画的一幅画。
那时是春天,那是妈妈走后的第一年,有一天晚上,俞幸记得很清楚,那天晚自习回来,心里莫名堵得慌,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更像一种无处着落的茫然。一个模糊又清晰的身影在她意识里沉浮。可她根本不会画画,连简笔画都画不好,可那晚,一个不会画画的人,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
台灯暖黄的光晕下,她笨拙地起笔,歪歪扭扭,可很快,一种奇异的感觉攥住了她的手。线条不再迟疑,它们流畅地延伸、交错,仿佛只是借由她的手,将早已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形象拓印下来。她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甚至忘记了自己。
两个小时后。
当最后一笔落下,俞幸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手一松,那支陪伴她完成“奇迹”的铅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笔芯应声而断。
而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铺在桌面的那张纸。
纸上是一个漫画风格的少年。线条简洁却带着一股逼人的锐气,眉眼清冷疏离,嘴角似乎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又或是看透世事的淡漠。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恰到好处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既遥远又……真实得不可思议。
俞幸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画出来的。
俞幸的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轻颤,轻轻抚上纸面,冰凉的触感下,是那个少年鲜活的存在感。
就在指尖触碰画面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暖流,像是从画中人身上传递过来,顺着指尖迅速蔓延至心口,驱散了秋夜的微凉,甚至让她身体深处都泛起一阵细微的嗡鸣——一种莫名而又强烈的亲近感,毫无预兆地击中了她。
自那以后,这份突如其来的“天赋”和悸动,让俞幸着了魔。
她迫不及待地想再画一幅,画那个少年不同的神态,或者画点别的什么。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回忆那晚的感觉,笔下的线条都变得僵硬而笨拙。眼睛一大一小,脸型歪斜,比例失调……各种错误层出不穷。
尝试了无数次,废纸篓堆满了揉皱的纸团,她再也捕捉不到那晚一丝一毫的流畅与神韵。这巨大的落差让她沮丧,也让她隐隐觉得……有点邪门。
仿佛那晚的“灵感”,只是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短暂停留后便彻底消失了。
终于,她还是放弃了。
带着点不甘和无奈,她将这幅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杰作”,小心地夹进了自己最厚的一本课本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学业越来越重,生活依旧平淡,甚至有些孤独。除了白妄月,俞幸似乎很难真正融入其他圈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习惯在睡前,或者一个人在家时,轻轻抽出这幅画。
她会对着画,低声絮叨今天发生的琐事:哪个老师讲课特别催眠,食堂的菜又咸了,白妄月跟她分享的趣闻,或者……一些更深、更隐秘的,连对白妄月都难以启齿的心事——关于空荡荡的家,关于那个久无音讯的称呼,关于心底某个角落挥之不去的阴翳。
画纸沉默着,少年清冷的眉眼依旧,可奇怪的是,那些翻腾的情绪在对着他倾诉之后,似乎总能得到一种奇异的熨帖和释放。
时间久了,俞幸一度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俞幸偶尔也会自嘲:真是疯了,对着一张纸说话,还指望它回应?脑子指定有点毛病。
可这份“毛病”,她却戒不掉。这幅画成了她世界里一个独特而隐秘的存在,一个沉默却无比安全的树洞。它是那段离奇夜晚的见证,是她贫瘠情感世界里,一份不期而遇的、近乎奢侈的慰藉。
俞幸越来越喜欢它,珍惜它。
终于有一天,看着画中少年那独特的气质,一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浮现在俞幸的脑海,清晰得如同早就刻在那里。
她拿起笔,在画纸不起眼的角落,用最工整的笔迹,轻轻写下了三个字:
陈玖笙。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那三个字上,也映着少年清冷的侧影,仿佛在这一刻,某种无形的契约,悄然落定。
…………
十几分钟徒劳无功的翻箱倒柜,让不大的房间彻底乱了套。抽屉半开着,书本散落一地,连床垫都被掀开了一角。
俞幸颓然地站在房间中央,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重重地跌坐在床边。
俞幸放弃了,她呆呆的坐在床边,看窗外那无止无休的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发猖狂。
屋内没有开灯,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短暂地照亮她失神的侧脸,随即又将她抛回更深的昏暗里。
或许……窗子真的开过。是那阵不知什么时候吹来的风吧?
俞幸想。
它卷走了她的画,又顺手“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抹去了一切痕迹,只留下这满室的狼藉和一个茫然失措的她。
“陈玖笙,看吧,我跟你说过,我这个人运气一点也不好。”俞幸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俞幸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空荡荡的房间里,再没有那个沉默的倾听者。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悲伤,混着被抛弃的冰冷和无助,像藤蔓一样紧紧缠裹住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好不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