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天钧国
钧历二十六年,秋社,子时
钧天城内四个方位塔楼上应时而起的钟声,在这座正处于沉睡中的都城内显得尤为清晰。
宋府里,栖云庭内的景色,此刻在夜色下呈现一幅淡墨长卷。
月明如水,青瓦飞檐的轮廓在浓墨的天幕上勾勒出蜿蜒的剪影,檐角悬着的铜铃偶尔被夜风轻叩,荡开几声空灵的碎响。
九曲回廊下尽是入夜前被未停歇的雨水打落的满池桂花以及浮着疏疏落落的睡莲,锦鲤搅碎一池月华,游过雕花漏窗投下的菱形光斑时,鳞片便闪出朱砂般的红。
月光从窗外泻进来,屋内的人迷蒙睁眼,侧头拨开床帐看向熟悉的环境,轻呼出一口气,随即再次睡去。
竖日,寅时初
府内的奴仆杂役们渐渐走动起来。
这晨光未至的时辰,朱门内的锦绣尚在梦中,而蝼蚁般的影子们已用低垂的颈与沉默的骨,织就了权贵阶层的黎明。
卯时,芥子居内的贵人起身的时辰。
宋维岳在锦衾中微微睁眼,贴身长随王川已捧着铜盆立于榻前。四名侍女鱼贯而入,为首者手执鎏金香炉,袅袅沉水香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
这宋维岳正是宋府的当家之主,已近不惑之年,官至户部尚书正二品。
其家父宋远岫,乃是当今陛下的太傅,家母苏绾柔,则是菱渡城城主的嫡女,夫妇敦睦,然天不假年,相继辞世,惟遗一子,名宋维岳,字晦明,独承宗祧。
妻室有二,正室刘疏桐,温良敦厚,主中馈之仪,诞育二子一女。长子宋听澜,年十六,生而颖悟,有龙凤之姿,次女宋兰猗,与长子同胞双生,玉质兰心,幼子宋青梧,年十四,聪敏伶俐,尤得庭闱钟爱。
侧室苏攸宁,柔婉淑慎,育一子一女,三子宋云朔,年十五,性淳朴,勤习诗礼,幼女宋兰馨,年十岁,娇憨可人,承欢膝下。
门庭虽历风霜,而子息繁茂,庶几慰先人之灵于九泉矣。
"老爷,卯时了。"王川轻声禀报,声音恰如檐下风铃,既不刺耳又能警醒。
宋维岳颔首,掀开绣有云纹的锦被。两名侍女立即上前,一人扶臂,一人捧履。他双足刚触到青玉脚踏,第三名侍女已跪着捧上温水浸过的面巾。
"今日大朝会,请老爷先沐兰汤。"王川示意小厮抬进一只柏木浴桶,水面漂浮着新鲜采摘的佩兰与白芷。四名侍女放下纱帷,手持一应洗漱用具侍立两侧。
宋维岳褪去寝衣,露出精瘦身躯。他踏入浴桶时,水温恰到好处——这是厨房寅时三刻就烧好的泉水,经三道铜壶传递,到内室时正好不烫不凉。
侍女们动作轻柔,从肩颈到足踝,每一寸肌肤都被细细擦拭。最后以青盐漱口,香汤净面,才算完成晨沐。
"更衣。"
随着王川传令,外间等候多时的六名仆妇捧着衣物进来。先是一件素白中衣,用蜀地进贡的冰蚕丝织就,触肤生凉;再是靛青缎面深衣,领口袖缘绣着暗纹螭龙;最外层则是玄色朝服,前胸后背的金线孔雀补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宋维岳展开双臂,像祭坛上的青铜器般任由摆布。
"冠来。"
王川亲自捧来一顶乌纱幞头,金丝为梁,两侧垂着青色绶带,并适时递上朝笏。
宋维岳整了整冠冕,大步走向府门——那里,八人抬的官轿早已备好,新的一天正等着这位严守古礼的贵族去履行他的使命。
辰时一刻
宋府东院栖云庭内的铜钟准时响起,悠长的钟声穿透雕花窗棂,将宋青梧从睡梦中唤醒。
他看向床幔四周,回想到昨夜的梦,仿佛记忆的浪花缓缓漫过梦境的沙滩,留下模糊又生动的痕迹。这样混沌的时刻有时让他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意识就像掉进两面对立的镜子之间的无限回廊。
当年溺水的情形,宋青梧一点印象也没有,那时的他年仅十岁,对十岁乃至十岁以前的记忆本就模糊,如今四年过去,至今更是荡然无存了。
然而这之后的四年时间里,整个世界的构建,倒是在他的认知里渐渐丰富起来。
天钧国,九个国家中地图板块最大的国家,且是军事,经济,政治实力最强的国家,共有三十六座城池,其中钧天城占地面积最大,也为天钧国国都。
曾有位政治大家表述了对这个国家的看法:
铁甲如林,战马嘶风,刀枪映寒光。边疆稳固,烽火不燃,敌寇闻风丧胆,不敢来犯。
商路通达,财源如江河奔涌,市井繁华,百姓富足。金银满库,货通天下,万邦来朝,贸易兴隆。
诗书传世,礼乐昌明,文人墨客挥毫写春秋。学堂遍地,典籍浩瀚,智慧如星辰闪耀,教化万民。
朝堂清明,法度严正,贤臣良将共治天下。政令如春风化雨,惠泽苍生,四海归心,国运昌隆。
而天钧国现任君主已年近五十,膝下六子,两女,皇长子年十六,为皇后所出,生而聪慧非常,在十岁时便册封为太子,玄袍猎猎压九阙,孤刃未出已慑群臣,与年十岁的令嘉公主为一母同胞。
二皇子与八皇子乃李贵妃所出,二皇子年十五,生而敏慧,有松筠之节。八皇子年十三,生而巧思,有班输之才。
六皇子年十四,生而魁伟,有虎豹之姿,为淑妃所出,年九岁就跟随肖老将军在外驻守边境,至今未归。十三皇子年十三,性耿介,勤习剑术,为贤妃所出。
十六皇子与清宴公主年十一,分别为韩嫔和赵婕妤所出。
这些都是宋青梧目前了解到的,至于细枝末节,而其中真假各有几分,就不得而知了。
等到记忆回笼,宋青梧无奈道“唉,又要早起”。
"公子,该起身了。"墨砚早已候在门外,听见内室动静,立即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他身后跟着四名捧着各式物事的丫鬟,鱼贯而入却不闻半点脚步声。
其中王砚舟为家生子,年十五,是王川的小儿子,在宋青梧十岁时便在其身侧,为宋青梧的贴身长随。
这王砚舟的哥哥王墨砚,年二十,则为栖云庭的管事。
推开雕花檀木门,但见月洞罩架床上悬着雨过天青纱帐,床角整整齐齐码着两方云纹锦缎引枕。临窗的黑漆卷书案上,龙泉青瓷瓶里斜插几枝新折的桂花,与鎏金狻猊炉中袅袅升起的沉水香纠缠在一处。
多宝格列着描红本并九连环等精巧玩器。菱花窗外一树桂花影子正落在青砖地上,被初升的日光熨得忽明忽暗,倒比那盏未燃尽的羊角宫灯更亮堂些。
宋青梧揉了揉眼睛,丝绸被褥从身上滑落,露出素白的中衣。窗外天色渐明,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他下意识地想要伸个懒腰,却在手臂抬到一半时猛然顿住——晨起也不可失了仪态。
"今日是初六,按例该去父亲院里晨省。"宋青梧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睡意,却已自觉地端正了坐姿。砚舟立即上前,将一件云纹缎面的外袍轻轻披在他肩上,以防晨露寒气侵体。
"回公子的话,老爷特意嘱咐了,昨儿刚下过一场雨,正是寒气湿重的时候,让您多睡半个时辰。"墨砚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丫鬟们准备洗漱用具,"但老爷上朝点卯前交代,晨课不可废,所以还是按原定时辰请您起身了,估摸着老爷上朝已经回来了。"
宋青梧点点头,赤足踏上早已铺好的软毡。两名丫鬟立即跪地要为他穿上丝履,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瓷器。尚书府规矩大,便是穿鞋这等小事,也断没有让小公子自己弯腰的道理。
"备水吧。"宋青梧吩咐道,声音已完全清醒过来。
说着便接过丫鬟手里的丝履穿上了,那两丫鬟也见怪不怪了。
随后四名丫鬟捧着鎏金铜盆、丝巾、香胰等物上前。铜盆中的水温恰到好处,不烫不凉,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新鲜摘下的茉莉花瓣。
宋青梧将双手浸入水中,感受着温热的水流滑过指间。砚舟在一旁捧着巾帕,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主子的动作,随时准备伺候。
"小公子,漱口。"另一名丫鬟奉上一个精致的银盏,里面盛着用青盐和丁香调制的漱口水。
宋青梧接过,含了一口在嘴里,细细漱过后吐入丫鬟捧着的痰盂中。这银盏是专为他打造的,盏底錾刻着一尾游鱼,是去年生辰时母亲所赐。
净面完毕,宋青梧在梳妆台前坐下。这梳妆台是紫檀木所制,台面上镶嵌着螺钿花鸟,四角包着鎏金铜角。镜面打磨得极为光滑,清晰地映出他尚带稚气的面容。
"今日梳什么发式?"宋青梧问道,眼睛却已看向镜中正在为他通发的侍女。
"回小公子,今日是家塾开课的日子,按规矩该束发戴冠。"侍女莺歌轻声回答,手中玉梳在宋青梧乌黑的长发间穿梭,动作轻柔得几乎感觉不到拉扯。
"夫人昨儿赏了新制的青玉冠,正配您那件竹叶纹的锦袍。"
宋青梧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妆台上摆放的各式发饰。有金镶玉的束发冠,有象牙雕的发簪,还有几枚精巧的玉扣,都是按季节和场合严格区分的。尚书府的规矩,便是发饰也要与衣袍相配,半点马虎不得。
梳发的过程持续了约莫一刻钟。
莺歌先将宋青梧的长发分成数股,用丝带轻轻束起,再以桂花油细细涂抹,使发丝光亮顺滑。
最后才将发髻盘起,用玉簪固定,戴上那顶青玉冠。冠上垂下的两条丝带恰好及肩,随着宋青梧的转头轻轻晃动,显得格外灵动。
"更衣。"墨砚见梳妆完毕,立即示意捧着衣物的丫鬟们上前。
宋青梧站起身,双臂微微张开。四名丫鬟分工明确,一人为他褪去先前的外袍,一人展开中衣,一人捧来外袍,还有一人负责整理衣带和配饰。
穿衣的顺序一丝不苟,先是素白的中衣,再是淡青色的里袍,最后才是那件竹叶纹的锦缎外袍。每一层衣物都熏过淡雅的沉水香,走动时暗香浮动。
"玉佩。"墨砚提醒道。
立即有丫鬟捧上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枚羊脂白玉佩,雕着松鹤延年的图案,用深青色丝绦系着。这是他通过家塾考核时,父亲特意从库房中挑选的赏赐。
腰间除了玉佩,还挂了一个绣着兰草的香囊和一个装零碎物件的小荷包。香囊里装着按季节调配的香料,此时正值立秋时节,里面是桂花、檀香和少许龙脑的混合物,香气清冽不腻人。
"公子,您看这靴子可合适?"砚舟站在一旁,拿着一双新制鹿皮靴。靴面绣着暗纹,靴底柔软却不失挺括,走起路来既舒适又不失贵气。
宋青梧接过穿上后轻轻跺了跺脚,点头表示满意。他转向铜镜,仔细检查自己的仪容。镜中的少年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已隐约可见世家子弟的风范。唯有眼中尚存的一丝稚气,提醒着这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宋青梧整了整衣领,迈步向外走去。砚舟立即跟上,四名丫鬟则留在房中整理床铺和梳妆用具。
穿过回廊时,晨露尚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
宋青梧的步伐不紧不慢,背脊挺得笔直——这是从小被教导的行走姿态,既不可奔跑失仪,也不可拖沓懒散。
路过的仆役纷纷退至一旁行礼。宋青梧颔首回应。
这宋府占地极大,其内景色宜人,整座府宅大致呈九宫格型,坐北朝南,以北向南,第一排由东向西分别为苏姨娘的归云苑,家主的芥子居,当家主母的漱石斋,其内都分别有小厨房,书房,厢房,待客厅和子女的住所。第二排则分别是家祠,待客的前堂,以及藏书楼,第三排则是外院,外院的家仆以及少数内院家仆的住所了。
芥子居正院的门槛前,早有丫鬟候着,老远见他来了立即进去通报。不多时,里面传来宋维岳慈爱的声音:"青梧"
宋青梧抬手轻掀门帘,走入内室,向端坐在主位上的父亲和母亲行了一个标准的晨省礼。
"青梧给父亲,母亲请安。"
“兄长,二姐晨安。”宋青梧依次恭敬的给早就到的兄长和长姐问安。
随后向下首先一步到的苏姨娘,以及三哥宋听澜和五妹宋兰馨作揖示意。
正厅内,檀木圆桌上已摆好了早膳:清粥小碟,几样精致小菜,新蒸的桂花糕热气袅袅,混着茶香在晨光中浮动。
“青梧,来”。说着宋维岳便向宋青梧招手,示意宋青梧坐到他身边去。
宋维岳端坐主位,身着靛青长衫,眉目沉稳。
主母坐于他右侧,一袭藕荷色褙子,发间只簪一支素银钗,神色端庄,正轻声嘱咐身旁的丫鬟添茶。她时不时抬眼,目光慈和地掠过桌边的子女。
稍左侧的妾室苏氏年纪稍轻,杏眼樱唇,腕上一对翡翠镯子随着舀粥的动作轻轻晃动。她低眉顺目,偶尔起身替老爷和主母布菜,又悄悄瞥一眼自己膝下的幼女。
窗外鸟雀啁啾,一缕朝阳斜斜地爬上雕花窗棂,将这一室暖意悄然定格。
老爷虽面上严肃,却对宋青梧格外宽容。见他吃得香,宋维岳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抬手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又将自己碗里的蜜枣夹到他面前的小碟里,低声道:“慢些吃,仔细噎着。”
宋青梧心里忍不住想到,早起也不是没有好处嘛,这伙食是真不错呀,随即仰脸冲他一笑,老爷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发顶,这才收回手,继续用膳。
宋听澜和宋兰猗见状,相视摇头一笑。
宋云朔悄悄抬眼,也正瞧见这一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他虽得父亲照拂,衣食无忧,可与父亲这般自然而然的亲昵,却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他垂下眼睫,抿了抿唇,又很快恢复如常,只将手边的杏仁酥往妹妹那边推了推。
早膳过后,便各自散去。
宋听澜要去往太学,半月后才归家。宋兰猗和宋兰馨虽不用和男子一样到家塾或太学受系统的教育,然而世家大族的女子教育,实则是门第间另一场不见硝烟的较量。三岁开蒙便请宫中退下来的老尚仪教习礼仪,五岁延请书法名家隔帘授课,琴棋书画,诗文,礼教,满腹才情,既是簪缨世族的脸面,亦是深闺女子安身立命的根本。虽无缘科举功名,却自幼被囚于一方更为精致的闺阁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