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镜流光》陆都瓷

3、水中的倒影

　　医院的灯光刺得蓝煜然眼睛发疼。

　　他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右手腕上缠着崭新的绷带。三天前的那场自杀未遂，只换来了医生一个敷衍的包扎和几句程式化的心理疏导。没有人真正关心一个孤儿为何要割腕，就像没有人关心他身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从何而来。

　　"回去好好休息。"医生最后这样说，"下周来复诊。"

　　休息？蓝煜然无声地笑了。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也叫休息吗？回到每天被欺凌的校园也叫休息吗？

　　走出医院大门，初夏的阳光像一盆热水浇在头顶。蓝煜然眯起异色的双眼——左眼的蓝色瞳孔在强光下收缩成一个小点，右眼的金色虹膜则泛着琥珀般的光泽。这双被诅咒的眼睛，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社会福利机构的王社工发来信息：

　　【复诊情况如何？需要心理辅导的话可以联系我。】

　　蓝煜然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按下关机键。这些虚伪的关心令他作呕。如果这些人真的在乎，为什么在他被欺凌的三年里从未出现？为什么在他差点死在医务室那天无人问责？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市公园。这里是少数几个能让他感到片刻安宁的地方之一。工作日午后，公园里人迹罕至，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打盹，和偶尔跑过的慢跑者。

　　蓝煜然选了湖边最偏僻的一张长椅坐下。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天空的蓝和云朵的白。他机械地从包里掏出素描本和铅笔，开始画眼前的景色。画画是他为数不多的发泄方式之一，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通过铅笔的线条流淌在纸上。

　　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湖面、树木、远山渐渐成形。蓝煜然全神贯注地描绘着细节，暂时忘记了现实的痛苦。直到一阵尖锐的嬉笑声打破宁静。

　　"再推高点！再高点！"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右侧传来。蓝煜然转头看去，大约五十米外的秋千区，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在荡秋千。她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随着秋千的摆动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推秋千的是个中年妇女，应该是女孩的母亲。她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每次都将秋千推得很高。

　　"妈妈！我要飞起来啦！"小女孩兴奋地尖叫。

　　蓝煜然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铅笔。这种亲子互动的温馨场景，对他来说只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中。母亲去世前，也曾这样推他荡秋千。那时的阳光似乎永远明媚，那时的他还不明白异色瞳孔意味着什么。

　　"咔嚓"一声，铅笔在他手中折断。蓝煜然低头看着素描本上突兀的黑色痕迹，就像他人生中那些无法修复的裂痕。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划破天空。

　　蓝煜然猛地抬头，看到秋千的链条断裂，小女孩像断线风筝一样被甩了出去，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

　　"扑通！"

　　水花四溅。小女孩掉进了湖里。

　　"救命！我女儿不会游泳！"母亲的尖叫声撕心裂肺，"谁来救救她！"

　　蓝煜然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他站了起来，长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但下一秒，他的双腿像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

　　湖面上，小女孩的红色连衣裙像一朵盛开的花，在水面挣扎了几下就开始下沉。她的母亲跪在岸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却不会游泳。

　　周围没有其他人。最近的慢跑者也在百米开外，听不见呼救。

　　蓝煜然是唯一能施救的人。
　　但他的脚没有移动分毫。一种奇怪的感觉笼罩了他，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小女孩拍打水面的声音，母亲绝望的哭喊，甚至远处柳树枝条摆动的弧度。

　　"救救她！求求你！"母亲发现了蓝煜然，向他伸出手，"我女儿要淹死了！"

　　蓝煜然的异色双瞳微微放大。他看见小女孩的挣扎越来越弱，红色的裙摆渐渐被湖水吞没。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如果我跳下去，会有人记得我吗？

　　这个自私的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但紧随其后的是更黑暗的思绪：这个世界从未善待过我，为什么我要善待它？

　　"求求你！"母亲已经跪在地上磕头，"救救我女儿！"

　　小女孩的头发最后在水面漂浮了一秒，然后彻底消失。湖面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蓝煜然仍然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就像看着一部与自己无关的电影。那个小女孩的生死，与他何干？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世界照样运转。他的母亲死了，父亲走了，没有人救他。为什么他要救别人？

　　"不！！"母亲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不顾一切地跳进湖里。

　　但她显然不会游泳，很快就开始挣扎。湖水没过她的头顶，又浮起来，又没过去。她的动作越来越无力，呼喊声变成了呛水的咳嗽。

　　蓝煜然的心跳加快了。他应该感到内疚吗？应该冲过去帮忙吗？但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出去。内心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说：这就是世界的真相。痛苦与死亡无处不在，善良与拯救只是谎言。

　　远处终于有人听到了动静，一个慢跑者快步跑来，边跑边脱上衣。但已经太迟了。当慢跑者跳进湖里时，湖面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几圈涟漪证明这里刚刚吞噬了两个生命。

　　慢跑者潜入水中，很快又浮上来，摇了摇头。他游回岸边，爬上来后立刻掏出手机报警。

　　蓝煜然这才如梦初醒。他迅速合上素描本，塞进背包，低着头快步离开现场。心跳如擂鼓，手心渗出冷汗，但他的表情异常平静。

　　公园门口已经能听到警笛声。蓝煜然拐进一条小巷，避开可能的路人视线。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有人看到我吗？需要逃跑吗？会被追责吗？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在那个母亲和路人眼中，他只是一个路过的少年，一个没有伸出援手的陌生人。法律不会惩罚见死不救的路人，道德谴责也不会落到一个无人关注的孤儿头上。

　　回到空荡荡的公寓，蓝煜然锁上门，拉上窗帘，然后瘫坐在地上。他的呼吸终于恢复正常，但脑海中不断重播着那个小女孩沉入水底的画面，还有她母亲绝望的眼神。

　　"我本可以救她们..."他喃喃自语。

　　但另一个声音立刻反驳：救了又怎样？明天太阳照常升起，黄毛一伙照样会欺负你，老师们照样视而不见，整个世界照样冷漠无情。

　　蓝煜然走到洗手间，用冷水冲洗着脸。抬头时，镜子里的少年双眼布满血丝，异色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他盯着自己的倒影，突然笑了。

　　"这就是真实的我。"他对镜中人说，"一个和世界一样冷漠的怪物。"

　　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蓝煜然滑坐在地上，抱紧双膝，无声地哭泣。他不确定自己是在为那对母女哭泣，还是在为自己哭泣。或许两者都有。

　　夜幕降临，蓝煜然仍蜷缩在洗手间角落。手机自动开机后，一连串通知音响起。全是王社工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最后一条写着：

　　【紧急！看到消息立刻回复！公园溺水事件有目击者提到一个异瞳少年，是你吗？】

　　蓝煜然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回复键。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苍白的线，就像那条将生死分隔的湖岸线。

　　他最终删除了所有消息，关掉手机。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公园的方向。夜色中，警车的旋转灯依然闪烁，像不祥的警示信号。

　　蓝煜然知道，从今天起，他内心的某个部分永远沉入了那片湖底。而水面上，倒映着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