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国 ...
-
华景明踏出泛美航空“飞剪船”水上飞机的舱门，虹桥机场浑浊的水汽混杂着黄浦江的潮气扑面而来。停机坪上，那架庞大的波音314像一只疲惫的银鸟，周遭却是一片不寻常的“秩序井然”——几名身着黑色制服、神情恭谨的华府家仆早已在舷梯旁肃立等候，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管家微微躬身。
远处持枪的日本兵目光扫过，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例行公事，对这片小小的“华氏特区”视若无睹。华家的财富与影响力，在这沦陷的孤岛，依旧是一张无形的通行证。
崭新的黑色凯迪拉克Series 62无声滑行，隔绝了车窗外“孤岛”上海的割裂图景：一边是日文标语、沙袋工事、饥饿的队列与巡逻的刺刀；另一边，在法租界幽深的梧桐树影后，霓虹闪烁的“百乐门”招牌下，裘皮与香水、爵士乐与雪茄烟正编织着末日前的浮华幻梦。华景明靠在后座柔软的羊绒坐垫上，目光掠过窗外光怪陆离的景象，内心却一片漠然。
他知道这次归程的主题——母亲在信里反复提及的“与宋家小姐玲璃见个面”。华家父母开明，只说是年轻人认识一下，不强求；但宋家书香门第，显然是期盼着强强联姻的佳话。
可惜，无论父母多么开明，华景明心底那个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他对男性那种不由自主的吸引——早已注定了这场会面的徒劳。
凯迪拉克驶入法租界深处华宅那扇沉重的黑漆雕花铁门，灯火通明的庭院与喷泉彰显着乱世中难寻的奢华与宁静。巨大的橡木门洞开，水晶吊灯的光芒倾泻而下，映照着列队恭迎的仆佣：
“少爷回来了！”
华夫人一身优雅的墨绿丝绒旗袍，快步上前，泪光盈盈地抓住儿子的手臂：
“景明！我的心肝！总算平安回来了！”
华老爷则沉稳地拍拍他的肩，眼神欣慰。空气里是温暖的栀子花香、食物的香气和家的气息，但华景明心底却悬着即将到来的社交任务。
当晚的家宴，名义上是为他接风洗尘，实则是精心安排的“见面”。餐厅长桌上银烛台高燃，水晶杯折射着璀璨光芒。华景明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心不在焉地应对着父母和宋家夫妇的寒暄。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宋家小姐玲璃身旁那个沉默的年轻男子——宋懿，宋玲璃的兄长。
宋懿穿着质地精良但样式保守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俊，带着一种书卷浸润出的沉静气质，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深邃而略带疏离。他安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高脚杯的杯脚，偶尔回应父母或华氏夫妇的问话，声音低沉悦耳，却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疲惫。华景明的心跳，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悸动和渴望瞬间攫住了他——他想靠近他，想探究那镜片后深潭般的眼神，想听那低沉的嗓音只对自己说话。
就在这时，宋懿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抬起，与华景明直直投来的视线在空中相撞。没有预想中的客套笑意，宋懿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清晰的审视。
甚至……是毫不掩饰的冷淡与隐隐的排斥。这眼神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华景明瞬间的迷醉，却奇异地没有浇灭那簇刚刚燃起的火焰，反而激起了一种更为强烈的、想要打破这层冰壁的冲动。
席间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了年轻人。华夫人笑意盈盈：“玲璃真是大家闺秀，娴静知礼。景明刚从国外回来，你们年轻人多交流交流，肯定有共同话题。” 宋夫人立刻笑着附和：
“是啊是啊，玲璃也喜欢新派的东西呢。”
宋玲璃微微垂首，脸颊微红，带着少女的羞涩。
华景明正思忖着如何得体而不失礼貌地应付过去，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力度：
“家父家母，华伯父华伯母，”宋懿开口了，他放下手中的刀叉，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华景明脸上，那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浓了，
“玲璃年纪尚小，性子也单纯。华公子见多识广，风采卓然，听闻在海外亦是交游广阔，生活丰富多彩。玲璃恐怕……未必能理解华公子的世界。婚姻大事，关乎一生，还是慎重些好，莫要因一时之兴，耽误了彼此。”
这话说得极其委婉，给足了双方长辈面子，但字字句句都在划清界限，核心意思只有一个：我妹妹不适合你，别打她主意。尤其那句“交游广阔”、“丰富多彩”，配上他镜片后那洞悉般的冷淡眼神，几乎是在含蓄地影射华景明“风流不专”的传闻。
华景明的心猛地一跳。不是因为被指责（那传闻本就有水分），而是因为宋懿对妹妹的保护姿态，以及那话语中隐含的对他本人的评判，都像带着钩子，精准地勾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非但没有被冒犯的愠怒，反而从宋懿那隐含锋芒的维护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吸引力——那是智慧、冷静和对家人的珍视。
华景明端起酒杯，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迎向宋懿的目光，眼神深处却燃起一丝挑战与玩味交织的火苗：
“宋先生过誉了。‘丰富多彩’谈不上，不过是年轻人贪图新鲜罢了。至于‘耽误’二字，更是言重了。家父母一向开明，也主张自由交往，相互了解才是根本。令妹娴雅淑静，自然是极好的。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住宋懿，
“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想宋先生这样明理之人，定然比我更懂。缘分之事，顺其自然最好，您说呢？”
他没有否认传闻，也没有直接反驳宋懿，反而顺着对方的话，将“自由交往”、“顺其自然”摆在了明面上，既回应了长辈“见面认识”的初衷，
又隐隐将球踢回给了宋懿，暗示：我未必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但我也没非你妹妹不可，你紧张什么？
席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两位年轻人隔着长桌，目光在空中无声交锋。华氏夫妇交换了一个有些无奈又带着点纵容的眼神，宋家夫妇则略显尴尬，宋玲璃的头垂得更低了。
宋懿镜片后的眸光微微闪动，似乎没料到华景明会如此回应。他看着华景明眼中那毫不退缩、甚至带着点挑衅的灼热光芒，那光芒深处似乎还藏着别的东西……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点心悸的东西。
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但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似乎被华景明这直白而奇特的回应撬开了一丝缝隙，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张力。
晚宴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暗流中结束。临别时，宋家一行人走向玄关。华景明站在父母身侧送客。当宋懿经过他身边时，华景明仿佛不经意地向前微微倾身，低声说道，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宋先生对令妹的拳拳爱护之心，令人动容。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若有实质地扫过宋懿轮廓分明的侧脸，
“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传闻，未必是真相。”
宋懿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转头看他，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更僵硬了一分。他没有回应，径直随着家人走了出去，只是那金丝眼镜的镜片，在门厅璀璨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片模糊而晃动的光晕，掩盖了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华景明站在原地，看着那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清俊背影，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两人衣料几乎相触时的微妙触感。他轻轻摩挲着手指，第一次觉得，这次被母亲安排的“见面”，似乎……并没有那么令人厌烦。
那个叫宋懿的男人，像一道谜题，带着冰冷的棱角，却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他想要解开这道谜题，哪怕前路荆棘丛生。
“唉，宋公子你别着急嘛，我对你妹妹真的没兴趣！”
宋懿闻声回头，对上了华景明含笑的双眸。
“哦？那么华少爷对什么感兴趣呢”
讽刺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早春的风吹过，泛着丝丝凉意，夜上海的华灯照在男人俊俏的脸庞上。
“你”
“对你感兴趣！”
……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回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