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初雪重生 ...
-
那是沈厌18岁的最后一天,大雪初停。傍晚的云霞落在学校各个角落。校后门覆雪的香樟树下站着一位少年。
林阳揣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攥着那个天鹅绒小袋子,掌心沁出的薄汗几乎要把绒布浸软。
袋子里装着两样东西:一枚掌心大小、剔透的玻璃水晶球,球心是一棵覆着“雪“的树;还有一封折叠整齐、边缘已有些毛躁的信-﹣那是他熬了几个通宵,删删改改无数次才写成的表白信。
他看到沈厌如常独自走来,风吹散他齐肩的黑发,额前凌乱的碎发随意飘动,身影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清瘦单薄,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林阳的心跳骤然失序,鼓噪得耳膜生疼。
“沈厌!“他喊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厌停步,转头望来。他的脸在更光和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沉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林阳慌乱的身影。
“这个…“林阳的声音干涩,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他摊开的手掌里,只有那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球静静躺着,球内的树和小小的“雪花“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而梦幻。“…生日快乐。“
最终说出口的,只有这四个字。他不敢看沈厌的眼睛,目光死死锁在那颗水晶球上,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精心准备的、那些滚烫的、笨拙的、充满希冀的话语,连同那封沉甸甸的信,都被他怯懦地锁回了天鹅绒袋子的深处,连同他擂鼓般的心跳一起,被厚重的衣物掩盖。
沈厌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一片无关紧要的雪花飘落。然后,他垂下眼帘,伸出干净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了那颗冰凉的水晶球。
“谢谢。“他的声音清冽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落在水晶球表面的雪粒。
指间相触的瞬间一丝冰凉的触咸,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
林阳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插回口袋,紧紧攥住了那个未能送出的秘密。口袋里的信纸仿佛在灼烧他的指尖。
“…不客气。“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巨大的失落和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交织着,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敢再停留,匆忙丢下一句:“…我先走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大步流星地冲进渐浓的暮色里,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试图浇灭脸上滚烫的羞愧和心底蔓延开来的、细密的钝痛。他甚至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眼。
沈厌独自站在原地,任由发丝飘动,雪地上只留下林阳仓促离去的脚印。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水晶球。轻轻晃动,球内的“雪花“便纷纷扬扬地飘落,覆盖在那棵的树上,营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纯净无暇的微观世界。
路灯“啪“地一声亮起,昏黄的光线笼罩下来。
水晶球在他掌心折射出细碎迷离的光晕,映着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静静看了几秒,然后将其收拢进同样冰凉的手心,转身,踏着积雪,朝着与林阳相反的方向,沉默地走入灯火渐次亮起的校园深处。
口袋深处,天鹅绒袋子里的信,终究没有等到属于它的春天。
那晚,城市灯火渐次亮起。林阳心神不宁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封未送出的信,纸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反复修改时的温度。窗外的霓虹无法驱散他心头那团冰冷的阴霾。手机突然疯狂震动,班级群炸开了锅。
【惊天消息!沈厌跳楼了!就在学校!】
嗡﹣-世界瞬间失声。
林阳冲出门,狂奔向学校。夜风刮在脸上,生疼。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沈厌接过水晶球时那双沉寂的眼睛,和他独自站在暮色天台的孤影。
警戒线刺目的黄,人群的嘈杂议论,急救车闪烁的蓝红冷光…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挤到最前面,目光死死锁住那片白布,白布覆盖的地面边缘﹣-一只苍白的手露在外面,指间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即使隔着混乱与距离,林阳也一眼认出了那在警灯下折射出微弱、冰冷光芒的物体﹣-
是他几个小时前送出的,那枚装着他未曾吐露心声的水晶球。
球体似乎完好无损,里面的“雪花“仿佛还在无声飘落,凝固在一个永恒的、寒冷的深夜里。而握着它的主人,生命的热度却已彻底消散在这个毕业的夏夜。
林阳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口袋里那封未拆的信,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心脏,也烫穿了他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迟到的爱意与悔恨。
夜空中没有飘雪,只有水晶球里那场永不停止的微雪,成了沈厌留给这个世界,也是留给他林阳的,后、最冰冷、最沉默的诀别。
几天后,他从沈厌的储物柜里找到了他藏起来的日记,里面控诉着同学的霸凌和家庭的冷漠,有几页甚至还有几滴泪痕在上面。
心如死灰的林阳读完日记更加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发现,让他承受了这么多痛苦,但是他已经无力挽回了。因为沈厌已经彻底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林阳的世界,在沈厌死后,彻底褪色成一片灰白。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浑浑噩噩地活着。
毕业证被扔在角落积灰,警察世家的期望被他彻底抛在脑后。他变得沉默、阴郁,眼神里失去了所有属于少年的光,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死寂。
时间麻木地流淌,几年后的一个初雪夜。
鬼使神差地,他又回到了那个承载了太多记忆和痛苦的校园。操场上覆盖着薄薄的、无人踩踏的初雪,反射着清冷的路灯光。空气中弥漫着雪后特有的、凛冽又干净的寒意。
他径直走向那棵见证了无数次沈厌孤独身影、也见证了他自己懦弱退缩和最后崩溃的老香樟树。树冠上积了雪,沉甸甸地压着墨绿的叶子,在寒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
寒风卷起雪花,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却比不上他心头的万分之一。“沈厌…”他对着虚空低语,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任由绝望的呜咽和在寂静的雪夜里回荡。
身体里的热量仿佛被脚下的冰雪和胸口的悔恨一同抽走,意识开始模糊、飘散。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像一缕轻烟,正从沉重的躯壳中剥离。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到刺骨的洪流携带着海量的、破碎的、尖锐的影像和感受,蛮横地冲入他即将消散的意识:……每次见面的薄荷糖……林厌死前紧紧抓住的水晶球……沈厌接过水晶球时那双沉寂如死水的眼睛……更早之前,梧桐小径上他苍白的脸色和微凉的指尖…
周围开始变得平静,他环顾四周。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过,谈笑声清脆。远处传来篮球拍打地面的“砰砰“声和隐约的呐喊。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晒暖的气息,还有…塑胶跑道的味道。
一切,都无比熟悉,却又恍如隔世。
他颤抖着,近乎贪婪地呼吸着这充满生机的、夏末的空气,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最终定格在不远处﹣.
一个抱着几本书、穿着整洁白衬衫、留着颓废的中长发、身影清瘦孤寂的少年,正独自走向教学楼的方向。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沈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