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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火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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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南寻口中的火锅店其实也没有玉珍珍所想的那么高大尚,就像开在商城里面的招牌一样。
他选定的地方是向阳街附近甚至混杂了烧烤卖的店铺,平时也没什么人会在白天来吃,大多都是晚上了三五成群地来。
推开门,方南寻穿着黑色毛领衫,低头正端拿着菜单在看,有光透过玻璃窗板细细密密地照在他的发间,形成一圈旭芒,玉珍珍几乎能清晰可见地看到跳动的尘灰。
“欢迎光临。”
一声夹杂了口音的腔调打破了寂静,玉珍珍过了半天才缓缓回过了神,朝方南寻那边的桌椅走去。老板娘见他们是一对出来的,年龄也不大,于是热心肠地上前道:“这桌就你们俩个吃啊?没有大人吗?”
少年闻言眼中顿时有了笑意,但更多的,是因为看到了想看到的人。
“没有,我们要上初中了,再过几年也是大人的岁数。”他道,“爸妈也忙,不好总麻烦,只好麻烦未来的同学了。”
未来的,同学吗?
玉珍珍沉默了片刻,道:“因为要上初中所以装成熟的大人吗?方南寻,你好像挺有一套的。”
方南寻却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也许不是都因为要上初中,人的一生,一辈子是很漫长的,所以读书是增加见识用的,每过一岁,就年长一些。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过完也就成年了,正好等同于,你又上了个小学。”
玉珍珍忍不住笑了,伸手夺过了他的菜单,“谁要跟你一起上小学了,方南寻,真幼稚。”
如果上天一定要给她一个过早死的回南天,那玉珍珍想,至少从她现在对视上方南寻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命运大概就已经发生偏差了,就像小行星撞地球一样。
多活一段时间吗?
不要,她要选择自由自在地活。
玉珍珍将菜单所有菜品环视了一圈,反复把正反面看了又看,道:“要最辣的锅,上两瓶可乐,洋葱韭菜什么的,都上了。”
方南寻在她话音刚落地的下一秒,就站起了身,“按照我说的点,她要点的一个别上。”
“这就是你说的你没有任何想寻……的念头吗?”方南寻的声调很平静,平静到玉珍珍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怒气,就仿佛一个人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了一般,“你不是被世界抛弃的小孩,为什么不能带着点希望之类的好好活。”
三年又三年。
每活一天,人就离死亡更近一步。
如果说她注定要窝窝囊囊地避开那些不能吃的东西,窝窝囊囊地绝地求生的话,玉珍珍想,她真的不如死了呢。
她真的不是不想活啊。
等她大了,也许家里剩的另一个对她最好的老人也要走,然后就是很多人,不认识的亲戚,一起分家产。
再过几年啊,身边的人都会死的。
她也会死。
原来世上活着的都是行走的尸体,靠着那点钱来维持呼吸。
如果她是叶绿体就好了,这样只能晒晒太阳,也能活命。
玉珍珍于是含糊地糊弄道:“活?我在活。”
方南寻略感头疼地不经意皱了皱眉。
早在他的那两个父母找完班主任后,就按照山神族规对他施加了刑罚。
它的反噬就是只要听到一个死字,就会感觉到有许多小人在自己的头里尖叫着,一声一声的,厉声说着快去死啊,快去死啊,快去死。
快去死,快去死,好不好?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去死吧。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他强行压下了重重的不适,一边把控着听到的声音,说:“算了。”
当那些声音来袭的时候,他能听到少女的声音脆弱渺茫,就好像即将消散的魂魄。
“小帅哥,锅来啦。”老板娘脸上带着笑,把东西搬上了餐桌,“哎哟,还是蛮可惜的,好多好的都吃不得。”
玉珍珍开始不解她的意思,直到目光触及到了锅里盛着的菜。
清鸡汤的锅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浮油,在她用公共汤勺去放碗里尝的时候,发现里面连盐也没有,包含调制品也是没有的,根本淡得不带味儿。
登时,玉珍珍气得瞪向了方南寻,“你这是火锅吗?吃泡菜算了!”
方南寻拿着三个小碗,谨慎地把少量菜品装盘,递给了她,“泡菜是韩国的,做法也不是这样。你的身体七八分饱就够了,不用吃太多,免得造成胃肠道负担。”
玉珍珍瞠目结舌,很不满意地接了过来,“方南寻,我以后再也不和你一起出去吃饭了。”
说完,她三下五除二,不顾任何形象地就把食物扫荡进了嘴中,愤愤地甩下碗筷,第一次以决绝的态度,远离了方南寻。
方南寻不想浪费,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里面,一个人把剩下的饭菜吃完。
尽管他感觉有些泛冷。
因为链接所带来的负影响,他已经预感到了。
喜怒哀乐,很多之前不能参透的情绪,全因为感知,他已经慢慢懂了。
越是懂,他就感觉自己越离变成人类更近一步。
再也不吗?
她是他唯一一个在这里认识的朋友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人。
或许在之前的小学,他的确有过认识的人,可那也已经是过去了。
他本来就是为了她而来的。
如果她都不想靠近他了,那他来到人类世界的意义,又是在哪里?
恍恍惚惚的。
那阵强烈到几乎让他作呕的感觉又来了。
去死吧,你去死好不好,溺死水里,死吧,死吧,去死啊……
烧死,晒死,好疼,好痛,好难受,可以去死吗……
去死,去死,去死……
没来由的。
连方南寻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他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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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那家火锅店后,玉珍珍带着一腔怒意,直接选择了一家汉堡店。
她要吃炸鸡,吃很多炸鸡,把之前没有点过的薯条,冰淇淋,所有甜品,通通点一遍,像试毒一样。
可当所有东西摆上来的刹那,玉珍珍居然不争气地哭了。
她不知道。
她只是想哭。
她觉得好难受。
紧接着,她就好似报复谁一般,恶狠狠地,把东西猛然地塞进嘴里。
去他妈的吧。
今天她就想做回自己。
明明不是她的错啊,明明不是她的问题,她只是不小心生了一个不能治愈的病而已。
为什么他们不回家了?
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了?
为什么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为什么在她最不想支撑下去的时候,会有人给她期待啊?
为什么要带给她这种,她根本无法承受的生长痛?
都去死,都去死。
都去死好吗……
就像已经被人用过了的创可贴,虽然可以止住一点点的血,可是她的伤口仍然避免不了吹着冷风。
只要创可贴被吹走,伤口就会彻底溃烂。
她明明知道一点用也不会有的,但她就是,真的控制不住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呢?
她一点也不想被人看扁,不想被当成特殊人群对待的。
似乎那些特殊的人,到最后的最后,会被,会被……
就像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对待自己那样。
会被厌弃的吧。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矛盾,奇怪,莫名其妙的回避,委屈,痛苦,压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就是不想被一个人了解太多,不想被特殊照顾。
她知道方南寻请自己吃火锅是好心好意的,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什么角度,也不该去辜负这份心意的,但她就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她就是不想按照方南寻给她的东西去吃,她就是想放肆地去吃自己想吃的东西,去吃真正的火锅。
她承认吃辣的是在赌气,油炸的也是在赌气。
什么都是赌气的。
所以要难受什么的,就让她难受去吧,她就这么拼拼凑凑地过活着。
直到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天,有谁可以凑出一个完整的她来。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
一旁坐着的中年夫妻闻声已经感到万分诧异了,扭过头,对着玉珍珍没有擦得脸,立即就皱了下眉,又扭过了头,一副嫌弃的样子。
可玉珍珍管不了那么多,边狼吞虎咽地嚼着炸鸡腿,边道:“全上一遍吧,还有蓝色海洋,草莓冰沙爆爆珠,原味奶茶,柠檬茶,鳕鱼汉堡,田园汉堡,推出的新品川蜀鸡架子,油炸鸭脖,墨西哥鸡肉卷,一整只鸡……”
她囫囵着,笨拙地磕磕巴巴地把菜谱上面的名字念了一通,把前台坐着看手机的服务小姐都瞧得直是一愣一愣的,忍不住道:“现在提倡用餐节约,这些你点的都是要吃完的,吃不完可以打包,但打包要多收两块钱,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你家长呢?小孩这个年纪,可不兴做什么吃播的。要好好学习,好好努力……”
“他们不要我了。”玉珍珍的手揣向了衣兜里,温热,但里面放着很多印有一元和五角的钞票,她走向前台,可那对吃饭的中年夫妇以为她要闹事,急得推搡了一把,它们就从她的兜里一股脑地被甩了出来,纷纷扬扬的,落了满地。
那些是她自己省下来的,卖破烂用的钱。
她不敢正眼去看,只低低地道:“他们不要我了。”
半晌,前台服务员没有吭声,里面坐着的顾客也议论纷纷起来。
“谁家的小孩哦,这么大点出来,都没有人管管的,出来穿着的衣服也好旧,沾了什么油渍,看着就是洗了又洗的。”
“没有钱吃什么汉堡,小孩装什么,要听话的,吃几桶泡面也顶用的,而且学习也好。”
“如果是学习不好的,那就送去工厂打工嘛,去哪里做个兼职的,也能挣点钱花花。”
“没什么用的小孩一抓一大把,在这里掉眼泪装什么可怜,说到底就是不懂珍惜,不懂孝顺,什么也不懂。”
“没文化没素质最可怕了……”
……
吵吵嚷嚷的。
玉珍珍和这些声音格格不入,只是蹲下身,把一张一张的钱收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里。
她原本想等方南寻在火锅店外面等她的时候,交给里面的老板娘来抹个零头用的。
可现在看来,它们已经成了她最大的羞辱。
还有那些冷眼旁观的人,也一样。
而她只会低低地,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他们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