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令》夜不黑

52、第 52 章

　　江疏月抓着浮木，眼睁睁地看着一座土屋像糖人般融化在水里。
　　房梁上趴着的孩子还没哭出声，就被漩涡吞没。
　　她拼命游过去，浑水却灌进鼻腔。
　　一根断裂的房椽横扫过来，她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砸到。
　　这个时候，突然一个人影斜里游了过来，铁钳般的手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拖了过来。
　　她扑到那人身上，那人闷/哼一声。显然，方才那根横扫过来的房椽砸中了他。
　　“放开。”江疏月呛着水挣扎，“西头祠堂里还有人......”
　　沈律充耳不闻，直到把她推上老槐树才哑声道：“我去。”
　　转身时，江疏月看见，他的官服后襟裂开一道尺长的口子，露出背上一片紫黑的淤伤。
　　三日后，积水退去，下游的村落成了一片泥潭。
　　沈律跪在临时搭建的停放尸体的木棚里，给一具小小的尸体系上认亲的木牌。
　　孩子的手里还攥着半块麦饼，泡发的指缝里满是黄色的泥沙。
　　“沈大人现在信了？”
　　江疏月抱着药箱站在木棚的门口处，声音比尸体还冷。
　　沈律沾满泥浆的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木牌“啪”的一声掉在尸身上。
　　那天在衙署里，这把灰浆他本譔认真看的。
　　此时悔恨又有什么用？他恨不得抽死自己。
　　远处传来幸存者的哀哭，夹杂着官员的呵斥：“都闭嘴，天窭岂是人力能阻止的......”
　　“是人祸。”
　　沈律的眼眶通红，目光却无比坚定：“此次险情由我造成，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该我认的，我不会推脱。但是，这里面蕴藏的贪墨案，我也一定会上奏朝廷，彻查此案。”
　　这时，一位小女孩跑过来，怯生生地拉住他的衣角：“官爷，我娘说，谢谢你救了她。”
　　是他救起的那位老妇的女儿。
　　沈律一把抱住小女孩，失声痛哭。
　　“河防溃堤三十丈，淹田毁屋四百户。”老侯爷的声音像铁犁划过冻土，“沈律，你可知罪？”
　　他闭了闭眼，重重叩首：“沈律认罚。”
　　“沈律，河防失职，重责五十，以儆效尤，立刻执行。”
　　父亲大人的声音越空而来。
　　“沈律，记住这疼。比堤下亡魂受的，轻多了。”
　　午后蝉鸣不绝。
　　沈律面朝里趴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双手死死抓/住床榻的边缘，强忍着那一波接着一波汹涌而来的疼痛。
　　忍了大半天，痛楚才渐渐消退。
　　冷汗浸/湿中衣，他鬓发散落，面青唇白，一副虚弱不堪的模样。
　　父亲大人罚下的军棍委实厉害。
　　林副将端着熬好的汤药走了进来，俯身问道：“都统，你还好吧？”
　　沈律摇摇头：“无碍。”
　　林德把药置于案几上，愤愤不平道：“都统，依下属看，那个江女医专克你，这段时日以来，您这又挨训又挨罚的，全拜她所赐。”
　　“不关她的事。”沈律弱弱道。
　　他不是不辨事理之人，今天这个事情，的确不能怪她。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他清楚的记得，青水河畔，天幕上翻滚着沉甸甸的乌云，耳边是轰隆不绝的雷声，身后是滔滔洪水。
　　她伫立着，雨水顺着她头上戴着的斗笠边缘刷下，淌成无数道水帘。她指着那一排排倒塌的屋舍，以及身后咆哮的洪流，对自己厉声诘责，声声愤慨，字字凌厉，响过天际的炸雷，愧得他无地自容。
　　“沈都统，你好好看看这青水决堤，好好看看这被淹掉的七个村落已成泽国，你怎么就那么刚愎自用，怎么就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他看着正被洪流肆虐的青水河，河面上浑浊的洪浪一浪高过一浪，河面上飘满门板与箩筐，有个扎羊角辫的女/童抱着一截房梁，红头绳在水草间起起伏伏，已有两名军士扑下水去救人了。
　　那一刻，他痛悔得无地自容。
　　回到军营后，他上表自请责罚。当军棍落下，皮开肉绽的激痛游走全身，他认为，唯有这样，才能减少一点点内心的负罪感。
　　沈律率军回营时，江疏月与一众女医仍留在青水县，做善后工作，诸如给伤者医治，铺设防疫预防措施等，又忙活了整整一个月。
　　老侯爷上表呈情，揭发了河道总督吴怀远贪墨治河银三万两，朝野震惊，天子震怒，将吴怀远投入天牢，下令都察院彻查此事。
　　其间，因看不得自家都统因伤痛困扰，夜夜难安，林副将还特地出营去了一趟青水县，径直找到江疏月。

　　青水县衙门的青码墙上还留着三尺高的泥印，老百姓已经将燃烧的艾草挂在了残破的匾额下。
　　潮/湿的晨雾里，灾民营的炊烟袅袅升起，一片热闹非凡。一群群老弱病残及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们整齐有序地排队等着领赈灾粥食。
　　学徒阿紫的草鞋在青石板上踩出/水花，她气喘吁吁地汇报着各方面的部署。
　　“王铁匠带着徒弟把城东铁匠铺改成药庐，说要熔了破铜烂铁铸成熬药大鼎。”
　　“西巷绣娘们也全部到位了，来了四十五个，大家热情高涨的。水车改制成的织机也运作起来了，丝线也浸过药汗了，就等着乡娘们穿针引线，制成防疫面巾......”
　　江疏月点头道：“做得好。”
　　暴雨过后，天气骤然炎热起来。热浪蒸腾着河滩上的淤泥，人的尸体混杂着牲畜的尸体，堆成一座座小山，已经有隐约腐败的气味从里面传了出来。
　　这是要成疫的症兆。
　　“阿紫，赶快去告诉县令大人，这些尸体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处理掉。请他迅速召集人手，搬运柴火，将这些尸体全部彻底焚烧干净。不然，引发了疫情，后果将不堪设想。”
　　“好咧。”啊紫转身就跑。
　　江疏月忙叫住她：“回来的时候把我们先前做好的防疫香包给大家派下去。”
　　阿紫一并应了，一下就跑远了。
　　慧娘取了一只香包递给她，看着阿紫的背景，道：“阿紫这孩子，年纪不大，挺长进的，短短几天，就能帮着采药，制药，熬药了。”
　　江疏疏月点点头，唇边噙了笑意。她也是很喜欢这个跟在她身后，认真学东西的小学徒的。
　　她还待要说什么，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就要跌倒。
　　慧娘忙伸手扶住她：“疏月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