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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突变 ...

  •   暮春的帕诺里斯,空气里本该浮动着野蔷薇与新叶的甜香,此刻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肃杀冷雨浸透。
      雨,不是温柔的雨丝,而是沉重的、带着铁锈般寒意的雨鞭,持续不断地、狂暴地抽打着奥莱斯特庄园那布满苔痕与刀剑刻痕的玄武岩外墙。
      狭小的箭孔窗棂外,雨帘织成一道朦胧而压抑的灰幕,将天光彻底隔绝,只余下铅灰色的混沌。
      议事厅内,高大的石柱支撑着幽深的穹顶,柱身上,岁月侵蚀的圣徒浮雕面容模糊,在仅有的几支粗大牛油蜡烛摇曳的、濒死般的光晕下,投下巨大而不断晃动的阴影,如同不安的魂灵在石壁间无声地游走、低语。
      空气冰凉湿润,弥漫着古老石头的寒气、陈年蜂蜡燃烧的烟油味、以及暮春特有的、混合着泥土与新生草木却被雨水打湿后发酵出的微腥。
      长桌上,摊开的北部边境山隘图,墨线勾勒的险峻山脊与隘口,在昏黄晃动的烛光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忽而一阵急促得如同丧钟连击的马蹄声,穿透厚重雨幕的屏障,自护城河吊桥方向,带着急迫,由远及近。
      关于粮秣补给线的低声争论戛然而止,所有目光——将领的、文官的、侍从的——倏然转向那扇镶嵌着粗铁条的厚重橡木大门。
      空气瞬间凝滞,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哀鸣和心脏在胸腔内狂跳的擂鼓声。
      “砰——!”
      一声巨响,如同攻城槌的最后一击。
      门扉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狂风裹挟着刺骨的雨滴、泥浆的腥气,如同决堤的洪流,咆哮着涌入。
      烛火在狂暴的气流中剧烈地、濒死般地挣扎跳跃。阴影在粗粷的石墙上疯狂舞动、拉长、变形。
      一个身影,踉跄着扑倒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砖上,泥浆与冰水从他裹满污秽的帝国近卫制式罩袍上汩汩淌下,瞬间在光洁的地面洇开一大片污秽狼藉的泥潭。
      几乎看不出人形,脸孔因极度的恐惧、疲惫与寒冷而灰败,沾满泥点的络腮胡须因无法抑制的剧烈喘息而不断抖动。
      他甚至忘记了最基本的宫廷礼仪,忘记了匍匐,只是用一只同样沾满泥污、如同痉挛般剧烈颤抖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高高托举起一枚被牛革严密包裹的信筒。
      信筒顶部,那枚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威与最深沉噩耗的印记——皇室鹿首火漆封印——在昏暗摇曳、濒临熄灭的烛光下,闪烁着不祥的金光。
      “以诸神之名……以……以七圣之辉……” 骑使的声音破碎嘶哑,如同钝锯在生锈的铁管上反复拉扯,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重负,“王都……密令……请……请殿下……亲启……”
      骑使的手臂因脱力而剧烈颤抖,那枚承载着帝国命运转折点的信筒,在他痉挛的掌中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雨声、风声、烛火的噼啪声、乃至所有活物的呼吸声,都被这枚小小的黑色信筒所散发的威压彻底吞噬、冻结。
      时间仿佛凝固在由寒冰与铁铸成的棺椁之中。
      阿斯特丽德幽绿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冰晶碎裂了一瞬,快得如同幻觉。那绝非慌乱,更像是冰封千年的冻湖深处,被无形的巨锤猛击后瞬间蔓延开、又被极致低温强行凝固的、蛛网般的裂痕。
      她脸上专注研究地图的神情如常,只是极其缓慢地自那高背胡桃木椅中站起。
      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长桌边缘,那里,一滴早已凝固的昏黄烛泪,如同干涸的血痂,粘附在冰冷的石桌边缘。
      “何事这么着急?”
      她伸出戴着羊皮手套的手。动作平稳,从那颤抖的掌心,接过了信筒。
      探入贴身佩戴的暗袋,抽出一柄小拆信刀。刀锋划过那枚鹿首封印的“咔嚓”轻响,在死寂的议事厅内,清晰得如同末日审判的号角吹响前,断头台上铡刀落下的最后一道声,带着不祥潮气的宫廷信纸,在她手中,缓缓铺开。
      跳跃的烛火,将那用最冰冷的宫廷文书,如同法典镌刻般映现:
      “承蒙七神旨意,托庇诸圣洪恩,
      “尊贵的、蒙受天眷的吉努埃尔亚王国国王……已走完尘世天定寿数……于昨夜子时三刻……在东宫主殿内……安然归返圣光永恒照耀的、七重天堂之花园……”
      “崩逝”。
      两个力透纸背的字符,无声的轰鸣在她灵魂深处炸响。
      她不敢置信地再读了一遍,父王……那个如同神祇般威严、如同山岳般沉重……消失了?永远地?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刀片,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阿斯特丽德的身体,在宽大厚重的公爵斗篷掩盖下,极其细微地、如同被无形弓弦瞬间绷紧般,僵硬了万分之一瞬。但转瞬即逝。
      她握着信纸的手,指节在坚韧的手套下无声地收紧、再收紧。
      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在她指间被平稳地持握着。
      目光始终锁定在那段冰冷的文字上,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每一个墨点、每一个文法结构都拆解、分析、咀嚼,寻找一丝命运的错位、一丝来自都城的欺瞒、一丝能够推翻这铁一般事实的微弱可能……
      “我不相信……”
      阿斯特丽德刻意压制住呼吸的频率,绵长而微弱,只是此刻的乌尔夫拉姆捕捉到一丝异于往常的凝滞。
      死寂持续着。
      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如同在空旷的墓穴中为逝去的王者敲响的微弱丧钟。
      是悲戚吗?——压着我的巨山,倒塌了。
      终于,毫无预兆地,她的目光从信纸上移开。
      那双绿色的眼睛缓缓抬起,扫过厅内众人凝固如石像、写满惊骇与无措的面孔;扫过壁上悬挂的、象征着先祖无上荣光的、早已被岁月磨蚀得模糊不清的纹章盾牌;最终,投向门外那片被狂暴冬雨彻底吞噬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那双平静得骇人的眸底最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动,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光芒瞬息掠过,更像是一座支撑天地的巨峰在眼前轰然崩塌的惊骇景象。
      阿斯特丽德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垂首轻笑出声,支撑了她整个生命、却也如同枷锁般定义了她存在的父权瞬间消失。
      是释然吗?——我是自由的了。
      “哈哈哈哈……”笑声犹如抽噎。
      似毒藤般缠绕多年的怨恨与枷锁断裂后的解脱感,此刻如同两条盘踞在心底冰窟深处的毒蛇,终于得以彻底伸展、昂首嘶鸣。
      随之而来的并非喜悦,而是更加孤寂的虚无与……一个如同冰锥般刺入脑海的念头:看啊,父亲……你终究……没能活着确认……我是否够格……坐上那张椅子。
      这份冰冷刺骨的认知带来的冲击,甚至盖过了消息本身的骇然。
      她那代表着帝国威严与吉努埃尔亚血脉骄傲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圣维拉里斯大教堂那永不弯曲的穹柱。仿佛那崩塌的山岳,其重量已瞬间转移,压在了她尚且年轻的肩膀之上。
      下颌的线条骤然收束,她无声地咽下满腹狐疑。一个平静的音节,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备马。”
      她的声音继续,毫无起伏,“一刻钟后,启程。”
      命令下达,卫队长立刻躬身领命,甚至来不及擦拭额角瞬间渗出的冷汗,转身便如同离弦之箭,冲入门外狂暴的雨幕之中。
      低沉的、带着颤音的呼喝声穿透密集的雨帘。
      阿斯特丽德的左手离开了佩剑的剑柄。掌心在手套掩盖下,似乎毫无异样。唯有她自己知道,那紧攥之下,透过皮革深深刻入掌心皮肉的几道清晰血痕,正如同烧红的烙印,传来一阵阵尖锐而隐秘的刺痛。这份微妙的痛楚,是她此刻唯一能清晰感觉到的、与自己内心那如同炼狱般混乱翻涌的世界相连的微弱证明。
      王冠的碎片已经落下。
      通往王都的道路,注定被荆棘与鲜血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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