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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hapter13 最后的晚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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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金结界的光屑永恒飘洒,将一区这片残存的庇护所笼罩在一片虚幻而恒定的黄昏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陈旧金属和人群拥挤带来的复杂气味,这是末日后的常态。整整十六个小时的安置工作,重复着登记、分配、安抚、再安抚的机械流程,把人熬成了一具灌满疲惫的泥胎。胃里火烧火燎,烧灼的却不是饥饿,而是长期被那该死的营养膏和脱水蔬菜反复蹂躏后的怨愤。胡威文拖着步子穿过临时搭建的棚户区,耳边是幸存者们压抑的交谈和婴儿断续的啼哭。生活,如果还能称之为生活的话,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忙碌,疲惫得让人麻木。
“操他妈的合成淀粉…”他嘟囔着,舌尖下意识回味起上一次的鲜美,那点期待像细弱的藤蔓,硬生生在这片窒息的废墟里钻出了一点绿意。
自打他某次在饭桌上,对着那千篇一律、味同嚼蜡的营养膏和脱水蔬菜汤,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区的食物简直是对味蕾的终极谋杀’之后,白星似乎就记在了心里。于是,每日的繁重工作之余,白星多了一项雷打不动的行程:深入危机四伏、被畸变彻底改造的海洋,为他带回“奇奇怪怪的鱼虾”。
胡威文知道这有多危险。旧日的海洋已是异形的温床,充斥着扭曲、剧毒、充满攻击性的生物。但白星总能精准地找到那些在极端变异中,反而将肉质推向极致鲜美巅峰的“珍馐”。它们的外形往往狰狞可怖,长着不该有的附肢,覆盖着诡异的鳞甲或骨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那是末日残酷美学的一部分。可白星,仿佛拥有人类早已失传的“食材图鉴”,总能分辨出哪些畸变带来了毁灭,哪些则孕育了难以想象的鲜美。
胡威文踹开金属院门时,金属摩擦的嘶哑声刮得人耳膜生疼。他随手把沾满泥污的登记册扔在地上,册子滑落,散了一地纸页,像被撕碎的翅膀。
“老大,我回来啦?”他扯着嗓子朝屋里喊,沙哑里带着一丝压不住的雀跃。
胡威文想,或许正是这一点打动了他。白星,这个被命运硬生生推上神坛的男人,体内奔涌着足以撕裂空间、冻结汪洋的伟力。可在这毁天灭地的力量之下,他依旧固执地保留着远超常人的“人性”。他会记得伙伴无心的抱怨,会不厌其烦地深入险境只为满足一个口腹之欲,会在战斗的间隙流露出对宁静片刻的珍视。这种反差,比任何神力都更让人心折。
想到白星从扭曲的金色裂隙中拖出的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胡威文那张因疲惫和常年紧绷而显得有些痞气冷硬的脸,线条突然柔和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咧开,那双惯于在人群中扫视搜寻、总是带着几分审视甚至刻薄光芒的眼睛,此刻竟眯了起来,像浸满了蜂蜜的月牙。纯粹而幼稚的期待感,像一束微光,硬生生点亮了末日的灰霾。
“哦~是周元帅”胡威文目光一转,才注意到阴影里还坐着个人,熔金结界投下的光屑稀疏地洒落在那人挺括的肩线,“你怎么也来了?”那人从院角的旧藤椅上站起,褪去了平日的军装,一身深灰色的常服让他身上那股战场硝烟洗不掉的冷硬气质略微软化了些许。结界穹顶洒落的碎金落在他脸上,似乎连他眉宇间经年累月积攒的、如同磐石般的疲惫与倦怠,都悄然融化了些许。
“怎么,我不能来吗?”周礼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听说今晚有好东西。”
就在两人相视一笑,共享这份难得的默契时,后院的空气骤然扭曲,如同劣质布帛被无形的巨力猛然撕扯。一道刺目的金色裂隙凭空撕裂,如同神祇随手划开的伤口。紧接着,一个庞然大物被粗暴地从中“吐”了出来,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砰!
巨大的阴影砸在院中,激起的灰尘在熔金光下卷成浑浊的浪涛。尘埃渐落,露出那狰狞的造物:那是一条鱼?勉强算是。体型足有十几米长,身体线条在畸变中竟意外地保持着一种流畅的、近乎妖异的美感。银灰色的鳞片在结界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巨大的鱼头上,本该是眼睛的位置覆盖着几丁质的硬壳,一张巨口边缘布满了匕首般的利齿。最令人不适的是,在它鱼腹靠近尾部的地方,几团模糊的、仿佛正在艰难发育的肉瘤,隐约勾勒出类似人类足肢的形状!这怪异的造物甫一落地,便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巨大的尾鳍疯狂拍打地面,同时,那布满利齿的口腔猛地张开——
哇——!!!
哭声!不是鱼类的嘶鸣,是无数婴儿被掐住喉咙、拼尽全力发出的、充满痛苦、绝望和诡异怨毒的尖锐啼哭!声音撕裂空气,带着无法形容的穿刺性,疯狂灌入耳道,直抵脑髓深处!足以让意志薄弱者瞬间崩溃!
然而——
嗤。
啼哭戛然而止,如同烧红的铁块丢进冰水。
那声音连成串的时间都远不足一秒。
嘶鸣未及扩散,一股绝对的、漠然的寒意凭空降临。没有预兆,没有过程。巨鱼化作剔透冰雕,狰狞的畸形足肢凝固在挣扎瞬间。
白星站在不远处,身影在结界的金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仿佛与这片空间融为一体。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冻结的湖面。
胡威文心脏被那声啼哭攥紧后的余悸未消,脸上却已绽放出狂喜:“银足婴啼鲟?!卧槽!周礼你今天真是有口福了!这玩意儿老大之前跟我提过一嘴,说钻在深海沟的岩浆裂隙边上,一百条畸变鮟鱇里都未必能逮到一条能吃的!”他几步冲到冰雕旁,手里不知何时已握住了那把流淌着淡淡金芒的长刀,刀尖在熔金的光线下闪烁,“超级好吃!”
“肉质很像顶级的冰川水冻过的蓝鳍金枪鱼腹,但又带着点……嗯,深海巨兽特有的醇厚嚼劲?”
他围着巨大的冰雕转圈,像在欣赏稀世珍宝,眼神是纯粹的饕餮之徒发现宝藏的光芒。“老大你等着吃就好了!”他回头冲阴影里的白星喊道,扬了扬手中金刀,信心满满,“看我给你展示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
胡威文豪气干云,对着冰雕比划着下刀的位置,“这冰封得刚刚好,肉质绝对新鲜弹牙!”
白星不知何时已走到院中石凳旁,安静地坐下,像一尊沉默的玉雕。周礼也坐到一旁,身体稍稍放松,显露出一种久违的、纯粹的观望姿态。
胡威文则开始了他的“艺术创作”。那柄金刀在他手中宛如拥有了生命,刀光闪耀,精准而高效地切入坚硬的冰层。冰屑纷飞,如同细碎的钻石。寒冰被利落地剥开、剔去,露出里面玉石般的鲜肉——纯澈的白色,没有一丝腥气,纹理如凝固的溪流,散发出一种清冷纯净、难以言喻的甘冽香气。
胡威文熟练地架起简易烤架,生起炭火。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些瓶瓶罐罐,里面是他在避难所废墟里淘到的、或者用特殊物资换来的珍贵调味料。他将剔透如玉的鱼肉切成厚片,仔细刷上一层自制的、粘稠鲜亮的酱汁,那酱汁混合了浓缩果蜜、发酵菌丝提取物和一些晒干磨碎的异香草,在火光下闪烁着诱人的琥珀色光泽。
火焰舔舐着鱼肉边缘,发出滋滋的欢唱。酱汁收紧,焦糖化,形成一层薄脆的外壳。难以形容的复合香气瞬间爆发出来——清冽的海洋鲜甜、浓郁的炙烤焦香、酱汁的果香与异种香料的独特辛香完美融合,霸道地驱散了周围所有的陈腐气息,甚至让结界的光屑都仿佛欢快地跃动起来。
周礼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连他这样意志坚定的人,也被这纯粹的、属于食物的原始诱惑所俘虏。胡威文更是双眼放光,口水都快流出来。他小心地将烤得恰到好处的鱼肉分别递给白星和周礼。
“快尝尝!趁热!”胡威文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自己那份,瞬间幸福得眯起了眼,含糊不清地赞叹,“唔!绝了!入口即化,又弹又糯!这甜味…这鲜味…绝了!老大,你这打猎的本事真是神了!”
周礼也矜持地咬了一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那鱼肉的口感极其奇妙,外层焦脆带着酱汁的甜鲜,内里冰凉滑嫩如凝脂,入口瞬间,极致的鲜美如同炸弹般在味蕾上爆开,层次丰富到无法形容。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仿佛连日的疲惫都被这美味温柔地抚慰、消融。
他忍不住又咬了一大口,低声赞道:“好…好味道。胡威文,你这手艺,搁以前开米其林三星都够格了。”丰富的层次感在口中层层展开,外皮的香脆焦糖混合着酱汁的复合甜咸,内部的冰凉甘润在舌尖融化,温热的鱼肉纤维带着特有的韧劲,一股暖流仿佛顺着食道蔓延,温柔地抚平了嵌入神经深处的倦怠。他不再说话,只是加快了进食的速度,这本身就是最无言的褒奖。
胡威文得意地嘿嘿直笑,嘴里塞满了鱼肉,含糊道:“那是!老大的食材,我的手艺,绝配!”
熔金的光屑永恒无声地飘落,像一场永不终止的黄金细雨,温柔笼罩着小小的院落。炭火明明灭灭,哔剥作响,腾起的袅袅细烟带着食物的暖香。胡威文夸张满足的咀嚼声,周礼放松脊背后细细品味的宁静姿态,炭火映照在两人油亮的唇角和眉梢的短暂欢愉…
白星坐在他们中间,手里同样拿着一串烤得色泽金黄的鱼肉。他安静地吃着,动作斯文。炭火的暖红映在他轮廓深刻的侧脸,似乎也柔和了那份惯常的冰冷线条。
看着眼前两人沉浸在美食带来的纯粹愉悦和幸福感中,白星的心,确实微微放松了一些。周礼眉宇间的霜雪融化,胡威文眼中闪耀的、如同孩童般纯粹的快乐光芒,这些都是他愿意付出代价去守护的东西。对他来说,这是弥足珍贵的片刻。
他看着胡威文毫无芥蒂的快乐,像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孩子;他看着周礼眉宇间那道沟壑终于被熨平,露出久违的松弛——白星的心,那如同被万载玄冰覆盖的深处,似乎也真的有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流拂过,紧绷着支撑整个熔金结界、监视着四海八荒的神经,因此而微微地、无声地松弛了一丝丝。
然而
白星很清楚。非常清楚。
他平静地咀嚼着。牙齿切开焦脆的鱼皮,感受到下方微微的韧性阻力;舌尖接触到那层琥珀色的酱汁,粘稠带着炙烤后的酥脆感;酱汁下的鱼肉冰凉、细腻,在牙齿的挤压下,肌纤维断裂、甘美的汁液渗出;炭火的气息、酱料的复合香气、鱼肉本身的清冽气味……所有这些物理信号,都在他异常敏锐的感官神经中清晰成像、精密传递。
他“感受”到了那美妙的滋味。从神经冲动的层面,他接收到了这份食物在物质世界创造出的所有令人愉悦的“证据”。可是,愉悦呢?他能“知道”这鱼肉质地绝佳,酱汁调配精妙,火候完美。他能“理解”胡威文和周礼的赞叹绝非虚言——从客观的味觉分析学角度,这确实是顶级的、无与伦比的滋味。
可是,他品尝不到。
那美妙的滋味,那爆炸般的鲜美,那层次丰富的口感,那暖入心脾的慰藉……这些本应激发神经递质、带来生理性愉悦和幸福感的“滋味”,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响。他的味蕾是精密的探测器,却连接着一个感受不到“甜”、“鲜”、“香”为何物的处理器。
他咀嚼、吞咽,感受着物质进入胃袋的过程,仅此而已。
意识深处,本该被这多重感官刺激点燃的神经通路一片沉寂。那份由美食触发、经由味觉、嗅觉、口感共同作用而生成的、温热的、满足的、纯粹的幸福感,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连一点涟漪的回响都没有。
能解构。能理解。甚至能判断。但无法“品尝”到那美味的核心——愉悦本身。
这些属于“人”的情感反馈,早已被那神明伟力带来的“代价”彻底剥离、湮灭。拥有了毁天灭地的力量,却也失去了作为“人”感受平凡的资格。
五感不再是通向享受世界的桥梁,反而成了冰冷的数据收集器。味觉、嗅觉、触觉,尤其是感受“美好”的能力,被一层无形的、坚固的隔膜永久封存。如同被冰封的湖面,只剩下冰层下模糊的、遥远的涌动。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应该感到高兴,看到伙伴满足应该欣慰,但这“应该”与真实的“感受”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力量在血液里奔涌,足以冻结咆哮的海洋,撕裂空间的维度,却独独唤不起一丝名为“快乐”的微澜。
胡威文和周礼满足的声音在他耳中,如同精密仪器记录的声波频率;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在他眼中是面部肌肉活动的精确位移组合。他能解析组成“幸福”的所有表象元素,却永远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冰墙,站在欢乐花园的围墙之外。
他习惯了。习惯了这个被神力重塑后、感官残缺不全的自己。习惯了这个外表是人,内在却日益接近冰冷兵器的存在状态。习惯在这片由他力量支撑的熔金结界下,做一个永远无法融入温暖的旁观者。
胡威文和周礼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了餐具。胡威文拍着鼓胀的肚子,打着饱嗝,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幸福感,嚷嚷着要去处理剩下的鱼肉,也让别的幸存者们尝尝鲜。周礼也站起身,向白星郑重地道谢,那声“谢谢”里,包含了对他猎获的感谢,也包含了对他支撑起这片庇护所、带来这片刻安宁的敬意。
白星平静地点点头,回应着一个守护者应有的、维持“人味”的得体。
当小院的门在两人身后轻轻关上,那属于凡俗的热闹、满足、烟火气,也被一并关在了外面。只剩下炭火盆里残留的几点忽明忽暗的红斑,如同垂死的眼睛。熔金的光屑依旧无声洒落,穿过院角枯树的枝桠,在地面投下斑驳迷离的影子。
白星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没有动。
头顶的熔金结界依旧恒定地洒落着光屑,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石地上,显得格外孤寂。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许久。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旧世界柠檬的酸涩刺激舌根的感觉,记得母亲煮的鱼汤滑进胃里那份熨帖的暖……但这些记忆,如今都像保存在时间胶囊里的冰冷标本,清晰可见,却隔着永远也无法打破的玻璃壁,那份曾经刻骨铭心的感受,永远无法重温。
他习惯了在喧嚣的边缘维持沉默。
习惯了在欢愉的中心体会空洞。
习惯了在神明的力量中感知不到神的荣光,在凡人的温暖中触摸不到凡人的温度
那柄曾轻易冻结恐怖巨鱼、如同神造般的金刀,此刻就随意地放在他手边的石桌上,流淌着微弱的光芒。这光芒强大、美丽,却毫无温度。
他能冻结咆哮的海洋,能撕裂空间的壁垒,能猎获末日畸变中的顶级珍馐,能支撑起庇护数万人的熔金结界……
但他感受不到手中金刀的温暖。
他品尝不出鱼肉那被盛赞的滋味。
他无法因伙伴的笑容而真正开怀。
这便是力量的代价。神明的伟力之下,是名为“白星”的个体,在感知的寒冬与情感的孤岛上独自跋涉,体味永恒的、寂静无声的放逐。他张开手掌,一片熔金光屑飘落掌心,只感觉到一丝微弱而恒定的冰冷刺痛。每一次动用那冻结世界的力量,都在将他推离“人”的彼岸,更深地滑向那冰冷的、名为“力量容器”的深渊。
头顶,熔金结界的光幕微微闪烁,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一个在永恒黄昏中踽踽独行的黑色问号。最终,当最后一粒光屑消失在微凉的夜风中,白星才缓缓起身,拿起那柄冰冷的金刀,身影融入结界深处那片永恒的金色黄昏里。
那里有他需要守护的幸存者,有他需要面对的末日威胁,却再也没有能温暖他冰冷感官的炭火与珍馐。他存在的意义,只剩下守护,以及那无边无际的、无声的代价。
神明的长夜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