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if：蓬莱仙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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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脉回来啦，明大人？”
“嗯。”
明馨拎着药箱进了太医院，脸上温和的笑意散去，官服随着塌陷的肩膀而褶皱。
里面还在称药的温许岚看见她，出声问候了一句：“如何，久不见陛下召见，今日又是何事啊？”
明馨像是没听见一般，回了自己的座椅，将手上药箱往桌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眼睛定定地望着桌案上的宣纸，那是走前没来得及写完的药方，她现下可没力气提笔补全了。
“张大人、李大人、刘大人，还有民间那个沈大夫，来来回回进宫看了半个月了，昨儿个俩要辞官，一个要跟沈大夫回山里拜师傅精进医术去了。”
明馨说完，唇色回了点血，冷不丁笑了一声：“昏君！”
温许岚闻言停了手上的事儿，抬眸瞥向大门，又望向明馨。
“怎么，蓬莱没找到长生不老秘术，又回来折腾咱们了？”
当今皇帝年逾花甲，被各种“仙丹灵药”、鹿血麒麟肉滋补得油光焕发，看外表不过四十左右，实则内里什么底子，太医院的人都心知肚明。
什么灵丹妙药，不过都是些吊命养精神的补药罢了。
年前，有民间渔民出海望见东南方有岛屿隐隐浮现，藏在雾里辨识不清。
宫里那大太监一听，掐着嗓子就喊了句：“蓬莱！”
圣上寻觅那蓬莱仙岛多年，当即派人去探查，之后回报的人说那岛上风景秀丽，人烟稀少。
此时北方战事吃紧，国库亏虚，若造船前往，恐劳民伤财，实在不是明君之举。
陛下虽渴求长生不老，却也不愿走上昏君之路。
如此思量了月余，钦天监的楚亦行楚大人忽而急奏，说一月前紫微垣帝星大耀，还未破解其中所指，昨夜忽而又显其象，其光如练直指东海，而东海蓬莱方位，正合上太乙星躔度之位，此乃“长生枢机”天象！
此话明得不能再明，皇帝心有动摇。
就在皇帝左右动摇之际，戍守北境的温大将军捷报传到京城，说温将军斩获北狄猛将首级，生擒雪国十六部太子，正待陛下召他们回朝。
“陛下，此为天助陛下延年之势啊！”
“好，即刻备船，朕要亲临蓬莱，求问仙药！”
而船造了三个月，正要出征之时，回朝不久的温承飞大将军突然披甲请命，要为陛下先去探寻一番，防止岛上刁民伤及龙体。
皇帝下令后，这几个月也冷静了不少，仔细想想自己乃一国之君，就这样贸然前往确实不妥。
于是借温承飞请命，将那御驾亲征的宴席直接改成为大将军的送军宴了。
“你爹挺贼啊。”明馨当时如此调侃，温许岚摇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回道：“陛下嘴上都急得冲泡了，我眼再瞎也不至于猜不出来。”
皇帝之所以要长生不老药，就是为了活命，活很久。
此去蓬莱前路未知，一开始的热情冷却过后，皇帝一琢磨就开始害怕了，万一死路上呢？
陛下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温许岚趁机为君分忧，也为他刚回京的爹娘寻个由头出门游玩，不然又要四处给他张罗亲事。
这是前话，此刻明馨叹了口气，疲倦地抬眸对上还在称药的温许岚，沉重地点了点头。
“无事，明儿个轮到我，正好把这新十全大补丹给陛下送去，能抵一阵儿吧。”温许岚点了点自己桌案上的药方。
论忽悠，太医院里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什么滋补药方到他手里，都能说得天花乱坠。私下不少人调侃他，陛下如今龙体康健如日中天，一半是被他哄出来的。
谁知他如此自信道，明馨忽然冷笑起来，像是疯了：“行，我明天等你回来一起辞官。”
“……”温许岚撂下小秤，两手撑在桌案上，问道：“怎么，陛下不要延年仙丹了？”
“还仙丹，”明馨摇头起身，将脑袋上乌纱帽摘了往桌上一丢：“你爹从蓬莱带回来个美人你不知道吗？”
这倒是知道，满朝文武，甚至民间都有人知道，陛下又没瞒着。
不过带回来之后就被陛下藏在紫宸殿，这半月太医院去请脉都是去的紫宸殿而非太和殿。
“对啊，那美人就是仙药，陛下现在哪儿还稀罕什么长生不老药啊？”
“所以……”
明馨哂笑一声：“所以陛下现在要的是返老还童丹啊！”
“……”
陛下六十有四了，说在壮年不过都是太医院集体奉承罢了。
但事实上呢，在不伤害龙体的前提下要壮阳，可不跟直接要返老还童丹一个意思？
“你说这蓬莱美人真有意思，作为长生药摆陛下面前，哎陛下吃不了就是不能长生，多气人。”
自进了太医院，跟着别的大人研究好些年延年益寿药方的明馨，如今是真要被气疯了。
*
紫宸殿内。
皇帝卧在殿中榻上，与他相隔几步的一侧，一位青年身着轻纱白衣，秀丽乌发不着一物点缀，轻轻垂落在身侧。
面前焚香炉子里的烟从头面上飘过，勾勒一幅素衣美人图出来。
白衣青年正一手撑着额头，垂目翻着手上的书籍，一本看完，他这才懒懒撩开眼皮，向不远处榻上的皇帝瞥了一眼，眼中冷冷泛着厌恶。
他名苏岷，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来就被官兵抓住，锁在笼子里，一路从哪个不知道的小岛，押送到了如今所在的金殿之中。
周围陌生，苏岷一路上便装聋作哑，知道自己是被当朝皇帝错当成了送药真仙，擒来宫中待着。
只是他什么也没说，那皇帝见了他就眼珠子一亮，也不知是如何理解他这“假药”的服用方式，就直接把他养在这华美宫殿里，像豢养宠物一般。
虽是无事发生，但每每看见老皇帝对着他瞪直了的眼睛，眼底流淌过令人发指的贪念色欲，苏岷都要被恶心得想当即撞柱子自戕。
不过好在这老皇帝是真不行了，请了太医院和民间神医等许多人来看过。
那些人也算委婉，不是劝皇帝注重龙体，就是说他真仙体质存疑，需要再观察观察。
不过老皇帝哪儿等得及，整天围着他急得团团转，又忌惮他真是什么真仙下凡送药，也不敢轻举妄动。
苏岷倒是想死得痛快，他只是个普通凡人，既不能让人长生不老，也闯不出紫宸殿外的重兵守卫，想着老东西什么时候找到有用的药了，他直接来个一带一，有皇帝陪葬也不算亏。
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昨日来了个女大夫，老皇帝就没藏他，拉着他坐在身侧，那位姓明的太医瞥了他好几眼，大着胆子求问能不能给他也把个脉，之后又背着皇帝翻了个白眼。
苏岷心里敬佩这位勇士，想着今日皇帝也没准备藏他，会不会还是她来。
然而皇帝醒来，将候在殿外的太医宣进来后，非但不是那女太医，甚至还是个青年才俊。
“……”苏岷想到了什么，觉得心口翻滚，想吐。
他看起来像有恋老癖？
“温太医，你给仙人也瞧瞧，”老皇帝被请了平安脉后，手一挥指向苏岷：“昨日明太医瞧了，说她医术尚浅，瞧不出仙人的脉象，你来试试。”
明馨回去后说两位太医请辞，一位要去山里拜师精进医术，她自己回去也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温许岚估摸着这些人如此英雄所见略同，怕是有什么不能说的事儿。
苏岷看着这位温太医从进门就弯着腰眼观鼻，得了命令朝自己走来，依然没抬眸。
直到对方从药箱里摸出块白帕搁在他腕上，苏岷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把他当宫里娘娘对待呢。
他明明也没见过太医给娘娘把脉是如何，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哪儿来的。
那些个年龄大的男子都需要隔着帘子为他问诊，而面前这青年却只要一条帕子，莫不是……被净了身？所以皇帝才放心？
苏岷又看了一眼帕子，觉得属实是水底打伞，隔的不知道是宫里忌讳，还是可怜的面子了。
他心中哂笑，抬眸却见这位疑似净了身的温太医也在看着自己，不知是否是错觉，这人模样眼熟，连眼底那道意味不明的笑都熟悉。
温将军？许军师？
这温太医把完脉，重新站到皇帝面前，躬身陈述道：“陛下，仙人脉象模糊，臣只窥得一二，之前准备的药方恐怕不妥，臣还需再回去斟酌斟酌。”
面前这人的脉象是男子，他准备那滋补药力度不够。
老皇帝一听与其他人不同的说辞，当即坐正了身体，抬手像是要抓住些什么，可惜温许岚站得离他太远，没抓着。
“温爱卿，你，你当真有法子？”
温许岚不敢吹嘘，只是将身子躬得更低：“臣只能尽力一试。”
不待温许岚再说什么，皇帝面上浮现惊喜之色，看向苏岷的目光都带了些灼热。
苏岷目光冷冷地落在温太医身上，虽说赴死是迟早的事儿，但他现在就是想把原因归到对方身上。
哼，等你们的皇帝死在床上，我看你这“爱卿”还能当多久。
皇帝起身坐到他身侧，注意到他目光一直落在温许岚身上，心下有些不快，但面上却不敢显露，柔声询问道：“你饿了吗，是否传膳？”
苏岷连个视线也懒得给，目光收回到书上，继续装聋作哑。
早膳传进来后，苏岷照样只喝了清粥，其余东西他看一眼都想吐。
皇帝自知哄不了他，也不再劝，只让膳房将那清粥做出花来。
早膳撤去后，苏岷照例捧着书坐在髹金大椅一侧，与同坐在榻椅上的皇帝隔了八丈远。
他到这儿半月有余，算上之前在许军师那儿看的书，基本已经确定自己所处何种时代，虽说他原本的记忆很是模糊，但也能知道他是来自现在的后世，或许是几百年后，也或许是上千年后。
那个年代没有皇帝，也没人能这样随意将人软禁在金殿中。
思绪飘远，但没能给他带回来什么有用的信息，倒是一声急切的呼唤，将他重新拉回到了现实。
“陛下！”一声娇俏又急切的女声从殿外传来，苏岷抬眸瞥见一身着华美彩衣的女子小跑进来，她旁边还跟着日日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德福。
“娘娘，贵妃娘娘，哎呦您慢点啊，陛下正忙着呢！”
贵妃才不理会那太监，她步子轻跑得快，德福圆润的身形被她甩在身后，连片衣角也抓不上。
“陛下，臣妾参见陛下！”
贵妃看着不过三十岁的模样，想着太医院那些能人把六十多的皇帝都养的油光水亮的，这贵妃的年纪估摸能再估高些。
觉得更恶心了。
“何事啊？”皇帝有些恼，苏岷能感觉到靠在他身侧的人更近了些，甚至一只手臂环住他垂在了另一侧。
“……”真恶心。
贵妃只是简单行了个礼，随后直接扑跪到皇帝膝前，眨着双含水的明眸望着皇帝，把人往自己跟前拉了两下，苏岷感觉那皇帝手指勾在自己衣服上，咬着牙才没当面给人翻白眼。
“陛下，这是臣妾给陛下求的神药！”贵妃拿着个白玉小瓶，目光瞥了一眼榻上另一侧的苏岷，玉指勾着皇帝的手，神神秘秘地塞给皇帝，补充道：“陛下还记得前朝那位宦官？”
皇帝目光一沉，紧盯着贵妃，半晌才挪开眼睛看了一眼手上的药瓶。
这前朝宦官，说的是那位净身没净干净，晚年出宫娶妻生子，八十还能沐浴百花池喜得贵女的传奇人物。
有仙药在眼前吃不着，老皇帝前些天急得不行，当然想到了这个假太监，但假太监子嗣留了下来，药却是失传了。
他这半个月来旁敲侧击让太医院的人去复刻这药，结果一个个支支吾吾都说自己医术不够，他就差明说了！
还是他最宠爱的贵妃贴心，这半个月自己冷落她，她竟没哭没闹，给他找药去了！
“爱妃，过几日中秋宴，你陪朕去祈福吧？”
祈福一事向来是帝后同行，老皇帝发妻早故，后位空悬至今，方才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贵妃眸光闪动，感动不已，握紧皇帝的手，神色尽显仰慕之态。
“……”苏岷在旁边看完一切。
这贵妃心怀不轨就差写脸上了，老皇帝真是鬼迷心窍。
不过这也不错，苏岷心中盘算起来。
这药必然不是那假太监的，不，假太监的故事就不可能是真的，估计是那些百花合起伙来织绿帽，假太监老糊涂无力反抗，才让着荒诞风流事传了下来。
贵妃送药目的不纯，很可能就是冲着皇帝的命来的，好让这老东西赶紧归西，让自己的儿子继位，他只不过是个幌子。
这下自己倒是弄巧成拙，给他人行了方便了。
非也，这皇帝用了药能不能活都未可知，自己怎么不能趁乱逃出去呢？
自己一人不可能逃出殿外的层层守卫，他需得有个帮手。
他现在见过的人也就几个太医了，明太医？温太医？
前面的几个太医纷纷说医术不够要辞官，哪儿能来帮自己。
而温太医刚来给皇帝一个希望，转脸贵妃又来送药，难说不是一伙儿的。
那位明太医？她在皇帝面前都敢偷偷翻白眼，未尝不能一试。
然而如此打定了主意，却总也不见明太医来。
皇帝得了药之后，这几日来请脉的就都是那位温太医了。
苏岷望着那只搭在自己腕上的劲瘦有力的大手，忽然发觉这人指腹有一层薄茧，隔着手帕轻轻磨蹭着他。
他抬眸望去，对方正巧也在看自己。
“如何？”皇帝忽然出声问道。
苏岷眨了下眼睛，错开跟人的目光，而后这位温太医不急不忙地起身，低声回话：“恕臣无能，仙人的脉象还是看不太清。”
“嗯，无碍。”
当然无碍，老皇帝自己脉象平稳，气壮如牛才好呢。
也不知道这温太医究竟是搞医术的，还是搞邪术的，苏岷这几日发觉皇帝坐他身边，那具身体的热量都变得高了些，不知道自己到时候能不能将人一击毙命。
苏岷还是没能找到机会和温许岚说话，这人除了请脉时看他两眼，目光透着些危险外，其余时候抓不到一点机会。
靠人不如靠己。
他这几日进食也多了些，为了养精蓄锐。
随着计划将近，焦急模样倒让他的气色看起来是好了那么些。
皇帝面上大喜，竟直接安排了当晚的汤泉，准备试试他这“灵丹妙药”。
被宫人请到殿内后，苏岷就感受到里面温度偏高，隐隐有秘香卷入鼻腔。
他循着热源望去，层层帷幔无风而动，冒着白气的浴池边似有人影。
苏岷被内侍伺候着在紫宸殿梳洗过，此刻直接穿着寝衣光着脚被送过来的，他堂堂七尺男儿，这折辱意味实在是叫他心中血脉喷张，恨不能立马手刃了那老东西！
殿内温度还是不够地板升温，苏岷走一步，指尖就在那凉意和头脑的热意下，就往手心中掐入一分。
快近了。
浴池边不止皇帝一人，两个侍女分别跪在两侧，给皇帝擦拭着。
皇帝察觉到他过来，招了招手，让两个侍女退下去。
苏岷目视前方，听见脚底水声哗啦，而后感觉寝衣衣角被抓了一下。
“仙人，可否赐药？”
真有意思，堂堂皇帝，被身边所有人一起耍，向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用“赐”。
苏岷半蹲下去，他这是第一次正眼看对方，没有预想中的腹腔翻滚觉得恶心，倒是有些同情。
但他并没有可怜面前这位皇帝，他自己都没人可怜。
“陛下，闭上眼睛吧。”
这是苏岷第一次开口，皇帝有些吃惊，但对长生的渴求已然达到了顶峰，很快便乖乖闭上了眼睛，两手伸开准备接住苏岷。
那并不像一个老者的怀抱，虽有些干枯比不上青年身躯饱满，线条却依然紧致有力，难怪也只能看见脸上皱纹，看不出其他老态，太医院的医术恐怕都用在这儿了。
苏岷瞥了一眼，直接捏住对方的肩膀，将人在水中转了半圈，另一只手拉住刚才那条手臂，只听“嘎巴”一声脆响，他将人胳膊卸了，而后又同样利落地卸了另一条胳膊。
剧烈的疼痛叫皇帝倏然清醒，张嘴要喊人，却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只葱白的手臂，抓着一把花瓣塞进嘴里，后颈被人捏住，直接摁着他闷进了水里。
苏岷也惊讶自己竟有如此身手，动作又快又准。
可等到皇帝没了挣扎的动静，他忽然恍惚自己脑袋有些发晕。
看来是那老太监的药起作用了。
好热，苏岷脑子里突然拔起一根刺——他不想死在这儿。
苏岷瞥见浴池边上那盘酒壶和酒杯，拿起一只磕在了地板上，用碎瓷片在手掌一侧划出一道破口，血珠冒出来后，他恢复了一丝清醒，拧着大腿站起身，快速找能出去的路。
他远离浴池跑了两步，脚底已经感受不到地板的凉，只觉得周身滚烫，被一阵凉风吸引了注意，无意识地朝那边走去，正是一扇开着的窗子，外面通向的是花园。
苏岷想也没想地抬腿跨过去，脚却忽然落入了一只温凉的掌心中。
“仙人这是要去哪儿？”
苏岷眨了眨眼睛，看清来人，正是这几日总出现的温太医。
想要合作的时候总找不到机会，他逃命的时候倒是来堵他的路了。
“大人，救命。”
他现在被那药影响，自己逃是不太现实，手上那道伤口的疼痛已经不太能让他清醒了，他只能求助。
温许岚不是也在耍这个皇帝吗，能不能看在他把人弄死了的份上，救救他。
“说什么？”
“救救我，我……我热……”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if：蓬莱仙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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