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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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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晋景炎二十年。
突厥突然发起进攻,在漫天飞雪中,河东二十一郡尽数沦陷。
朝堂之上,年过半百的皇帝龙案上的奏章堆积如山——户部哭穷,兵部叫苦,各地流寇四起,朝中贪腐横行。
无奈之下,南晋派出使团委屈求和,不仅割地赔款,还把皇帝最最宠爱的嫡幼女长乐公主送去和亲。
求和使团出发那日,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长乐公主身着一袭红色嫁衣跪在太极殿前。刚及笄的少女额头抵着冰冷的汉白玉石阶,颤抖道:“长乐愿为南晋献身突厥。”
长乐公主相貌娇美,擅歌舞,非常讨突厥大汉欢心,为南晋争取了一段较为和平的时间。
……
南晋景炎二十三年冬,这是莹儿在深宫中的第三个冬天。
莹儿生在河东二十一郡最南边的一座小城——绛县,突厥攻占后,她与父母兄长走散,辗转被卖入宫中浣衣局,当最最底层的浣衣宫女。
“莹儿,搞快点!这可是贵妃娘娘宫里送来的衣物。”浣衣局掌事的韩姑姑又将一大堆衣物丢进莹儿浣衣的水盆里,“粗使的丫头,笨手笨脚!”不耐烦地催促道。
莹儿双手整天浸在冰冷的浣衣水里,早已长满冻疮,冻的通红。
“是……”莹儿如往常一般低眉顺眼地答应到,刚要搓洗衣服,却发现在贵妃宫里普通宫人平常穿的寻常衣物中,竟然夹杂着一件名贵的衣裙,衣料清凉丝柔流光溢彩如天边彩云一般,这是宫中宠妃才可以用的名贵的轻云纱,莫非这是贵妃本人的衣物。
轻云纱十金才得一匹,非常珍贵,宫中只有皇后和贵妃拥有,如此高级的布料不可水洗,只能由浣衣局的高级宫女使用香薰蒸汽净衣。
此时轻云纱已经浸水,光泽尽失。
莹儿大惊失色地拿着轻云纱衣裙向韩姑姑报告,“韩姑姑,您刚刚送来的贵妃宫人衣物居然掺杂着轻云纱衣裙,已经浸湿了,怎么办……”莹儿说着说着,着急地快要哭出来。
“早就说你是天生的下贱胚子,这辈子只配做粗使丫头。”谁料韩姑姑反咬一口,“你弄坏了贵妃娘娘的衣物,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韩姑姑,明明是你……”莹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话还没说完 ,“啪”地一声被韩姑姑扇倒在地。
“今晚不许吃饭,去把浣衣局门口宫道上的雪扫干净!明日自己去找贵妃娘娘请罪。”韩姑姑,随手捡起一个洗衣棒槌,狠狠地打在莹儿纤薄的肩上,冷冷地甩下一句狠话就扭着腰扬长而去。
莹儿捂着火辣辣地脸颊,忍着肩膀筋肉和骨骼的痛,麻木地拿起扫帚走出浣衣局的大门。
天公不作美,此时竟洋洋洒洒地飘起雪花来,莹儿单薄简陋的衣衫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意。
她机械地挥动着扫帚,眼泪刚流出来就结成了冰霜,前几日下的雪已经冷冻到坚硬无比,再加上新下的雪,怎么扫都扫不完。
远处传来环佩碰撞的清脆声音,叮叮当当,是皇后的仪仗正从慈宁宫方向缓缓驶来。
莹儿连忙跪在路边行礼。
凤辇经过时,一阵寒风掀起锦帘,暖风掺杂花果熏香扑面而来,夹杂着丝丝压抑的啜泣声。
皇后刚从太后那里得到了亲生女儿长乐公主从突厥寄来的包裹,思女心切,不由悲从中来。
为了舒缓情绪,她转头望向轿窗外,恰好看见跪地行礼的莹儿。
“长乐公主出嫁时,差不多如那个小丫头一般年岁吧。”皇后喃喃自语。
皇后身边的芳琴姑姑会意,立即走到莹儿身边:“笨丫头,还不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莹儿头一次受身份如此贵重的人使唤,连滚带爬地伏在皇后娘娘的凤辇旁,恭敬地请安:“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身吧。”暖轿内传来皇后娘娘温和的声音,同时带着高位者的威严。
“谢皇后娘娘。”莹儿缓缓起身,目送着皇后的仪仗离去。
天边的最后一丝余光逐渐消失,惟余铺天盖地的漫天飞雪,皇后的凤辇灯火通明,是黑暗的宫道上最后一点光辉。
莹儿不知道的是,阴影处一位青衣太监正死死盯着她满是冻疮的手,用指腹狠狠摩挲着一枚有些生锈的铁钉。
思绪回到一个晴朗的午后,阿德跟着父亲扛着新打的书案去秦家义塾拜师,案角特意包了牛皮,整张书案打磨的锃亮。
“咱们铁匠不能空有蛮力。”父亲拍着他肩膀,“秦先生学问好,你跟着学,将来...”对学问毫无兴趣的阿德心不在焉地听着,正在窗边认真练字的莹儿,刚好临摹完一帖《洛神赋》,此时恰巧抬起头来,冲他抿嘴一笑。
在阿德眼中,简直如同水中洛神一般。
阿德从此成为了秦家义塾中最认真最用功的学生,无论刮风下雨,他从不缺席。
三年前突厥人的铁骑踏碎了所有憧憬。
阿德的父亲留下一句“我力气大,有点功夫,大丈夫应当保家卫国。”便去参军,再未归来。
突厥打到绛县的那天,阿德从冰冷的尸堆里爬出来,看着曾经鲜活的家人悲痛欲绝,在这世间的牵挂只剩秦家义塾的秦书莹一人,攥着一枚曾经与父亲一起打造书案时剩下的的铁钉作为念想,离开了家乡。
孤苦伶仃的阿德到处打听莹儿的下落,终于在同乡人那里了解到有关莹儿的下落。
老太监阴测测地笑:"小子,这可是你自己要当阉货。"
阿德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
阿德默默地看着莹儿生满冻疮的手,那双手曾经是执笔诗词歌赋的手,如今用来做着宫里最低贱的粗活。
他突然把铁钉紧紧握在掌心,铁钉攥进掌心的肉里,留下来丝丝血珠。
三年了,从刷恭桶的贱奴爬进内务府里,终于……
“浣衣局韩掌事活不过立春。”他对着风雪自言自语。
寒风呼啸,远处传来莹儿持续不断的咳嗽声,阿德的身影已隐入黑暗,唯有宫墙上的冰凌映出一道清瘦的身影,再不见当年那位在铁匠铺里挥汗如雨的阳光少年。
“三年了,”阿德喃喃自语,“终于……找到你了。”
第二天,风雪随着天光的亮起渐渐停了,变得晴空万里。
正要准备去贵妃宫里请罪的莹儿突然收到传召,即日起调往凤栖宫当差。
被天大的惊喜砸中,莹儿短暂的懵了一下,原本她已经做好了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准备。
在后宫高位者处当差是宫人们趋之若鹜的一件事,曾经浣衣局的一个宫女曾花整整二百两银子贿赂了内官监掌印,只为调去东宫太子那里当差,莹儿的月例也仅仅只有二两银子而已。
内务府的调令震惊了整个浣衣局。昔日故意苛待为难她的韩姑姑突然满脸堆笑地拉住莹儿的手,“莹儿姑娘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们昔日对你的好……”
莹儿被韩姑姑热情的握着手腕,莹儿的手粗糙皲裂长满冻疮,韩姑姑的手却养尊处优。
韩姑姑的手腕上还带着一个鎏金镯子,怕是抵得上莹儿十年的月例银子。
一直温温吞吞,能忍则忍能让则让,从来不主动挑事的莹儿,不知从哪来了底气,积攒在心里的委屈在此刻爆发。
“姑姑说‘待我好'?”莹儿慢慢抽回手,情绪极度愤怒,心脏砰砰砰狂跳,努力保持平静的语气“那奴婢倒要好好想想,这些年姑姑都是怎么'待我好'的。”
她掰着生满冻疮的手指头数起来:“去年冬天,姑姑故意不给我发炭,还冤枉我偷了您的炭,罚我在雪地里站了一夜,这是其一。”
“几乎每日,韩姑姑晓我性格懦弱,故意欺压我,留一些剩菜剩饭给我吃,说我这条贱命不配吃这么精细的伙食,这是其二。”
“更过分的是,韩姑姑月月克扣我们浣衣局粗使宫女的月例银子……”
韩姑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脸上涂得厚厚的脂粉快要裂开,受人恭维多年的她,哪受过这般数落。她猛地扬起手,厉声道:“给你脸了?”却见莹儿不退反进,反倒往前迈了半步。
“姑姑要打便打,”莹儿抬起头,挺起了胸膛,“只是奴婢如今要去凤栖宫当差了,这一巴掌下去,不知道皇后娘娘会不会问起奴婢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浣衣局的宫人们倒吸一口冷气,谁不知道韩姑姑月月克扣月例银子,只是浣衣局粗使的宫女要么是孤女要么是底层人家的姑娘,人微言轻,哪敢说半个不字。
那些月例银子流水般的进了韩姑姑的腰包,拿去赌坊里挥霍一空。
韩姑姑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肥肉抖了抖。
“这是在闹什么?"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芳琴姑姑不知何时出现在浣衣局中,眉头微蹙。
韩姑姑立刻换了一副谄媚的面孔:“芳琴姐姐,这丫头弄坏了贵妃娘娘的轻云纱衣裙,老奴正要教训她……”
“我没有!”莹儿突然抬头,眼中含泪,“明明是韩姑姑自己把轻云纱衣裙混在普通衣物里,却还要我顶罪。”
“你胡说!”韩姑姑气得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索性破罐子破摔,“芳琴姐姐别听这贱婢狡辩,她平日里就爱偷奸耍滑,上个月打碎茶盏说是小翠干的,前个月弄丢银簪子赖在小萍头上,此等贱婢,万不可留。"
莹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肩膀微微发抖:"姑姑明鉴,那些事情明明都是韩姑姑自己做的。"
芳琴姑姑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她久在深宫,哪里看不出其中蹊跷?这浣衣局掌事分明是惯常找人顶罪的做派。
“有意思。”芳琴姑姑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我竟不知,浣衣局这些年居然出了这么多'意外'。”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韩姑姑,“正好皇后娘娘最近要整顿六宫,这事倒要内务府好好查上一查,到时候便真相大白了。”
韩姑姑脸色刷地变白,额头渗出冷汗。
莹儿仍是委屈又义愤填膺的表情,眼底却微不可察的浮现出一丝笑意。她早就注意到芳琴姑姑来了,方才那些话,就是说给这位芳琴姑姑听的。
“走吧。”芳琴姑姑转身对莹儿道,“皇后娘娘在凤栖宫还等着呢。”
莹儿乖顺地跟在芳琴姑姑身后,经过韩姑姑身边时,听见对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的给我等着。”
一直默默在角落里的阿德,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去。
他原本是想抓住这些把柄,借着内务府职务之便,先好好折磨一番韩姑姑再了结她。
现在看来得马上动手了。阿德双眼微眯,闪烁着寒光。
当晚,浣衣局传出凄厉的惨叫。
次日清晨,宫人们发现韩姑姑在浣衣局中暴毙,喉咙处有一个深深的血孔。
而此刻的莹儿,站在凤栖宫的回廊下,对昨夜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