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青山鱿见鱼

73、僵木

　　褚栖迟不知道重明要去哪儿。不过，她能感觉到对方正刻意挑着有遮阴的路线走——时而贴着高墙投下的窄窄阴影，时而穿过某家店铺伸出的凉棚，像在热浪里缝纫一条断续的荫线。

　　这条荫凉小径上行人不少。褚栖迟注意到不少路人裸露的肌肤上都刺有着不同的纹样——非书中常记的饕餮獠牙、夜叉怒目或罗刹嗜血那般用以威慑的凶神恶煞之相，而是蕴藏着某种磅礴的生命之象的纹样。褚栖迟的目光迎面之人牢牢攫住：

　　半敞的无袖麻布短褂，粗粝的布料被汗水浸透，深一块浅一块地紧贴在起伏的背肌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下身是不过膝的阔腿裤，裤脚边缘已磨出毛边，裸露在外的皮肤是经年日晒留下的深蜜色，在炽烈阳光下泛着健康的油光。
　　被汗水黏在皮肤上的短褂半遮半掩间，露出她背上那幅巨幅刺青——
　　一棵完整的古榕刺青，其盘根错节的巨大根系根须从她后腰与裤沿相接之处深深扎入，虬结如龙，充满抓握大地的力量。

　　粗壮的树干则沿着她紧实而平直的后腰笔直向上攀升。树皮皲裂的纹理粗犷，在肩胛骨间的平缓区域则变得细腻流畅。

　　当她背肌微微收紧时，那巨大的树冠便在她整个宽阔的背脊上轰然展开，枝叶繁茂铺陈，甚至蔓延至双肩与手臂之上，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仿佛在呼吸。
　　淋漓的汗水淌过，那些染色的枝叶便如同被雨露滋润，在烈日下折射出幽邃的光泽，仿佛她一个人就是一整片生生不息的古老森林。

　　褚栖迟的目光向上游走，蓬勃的树冠之上，一轮满月正居于她后颈之下、两肩之间的中心制高点，光芒万丈，银辉灼灼，仿佛所有力量与荣耀的源头。

　　而月相的盈亏循环——新月的皎洁、上弦的锐利、下弦的沉静、残月的隐晦——则如众星捧月般环绕巨树，嵌在枝叶的间隙里。

　　月行一周，世人练气轮回一转。行止间，仿佛真正的月升月落正在她骨血间轮回。

　　每个细节褚栖迟观赏都得清楚极了，从迎面时的惊艳一瞥，到擦肩时刻意放慢的脚步，再到转身追逐的视线。

　　当然，重明也把她的忘我观赏的痴态看得清楚极了。终于在她再次企图追上凑近观察时忍无可忍：“再看眼珠子就要掉进人家兜里了，捡都捡不回来。”

　　褚栖迟眼睛却还黏在那片刺青上，嘴里下意识喃喃道：“捡不起来就别捡了，正好嵌进去当颗星星......”说完才惊觉失言。不，不对，她完了！

　　“我错了。”
　　“理解一下没见过世面的人见到什么东西都好奇的咯~”
　　“理理我嘛~”

　　接下来的路上，无论褚栖迟怎么道歉，重明始终冷着脸。

　　于是，褚栖迟心下一横，咕噜咕噜地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水壮胆，拉住她，将她闹别扭的身子掰过来，摁着她的双肩，“大热天的故意装高冷？任有千般不是，我已认错，何故仍不睹不闻？”再者，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重明扭头，不想与这还白着脸之人争辩什么。

　　本来就热得不行，见此景，褚栖迟心里的火气更是蹭蹭往上冒。突然双手捧上重明的脸，将自己刚饮过水、尚带着湿润凉意的唇不容分说地印了上去。

　　“啾”的一声，清脆响亮，落在重明微微凸起的颧骨上。那触感湿润而清凉，像沙漠中突然涌出的泉眼，细细密密地浸润着重明这根“僵木”。

　　忽地，重明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方才，软热濡湿的触感...褚栖迟伸舌头了！在她亲至自己耳边时。

　　这大胆的举动让褚栖迟自己也气息微乱，掌心下传来的肌肤温度烫得惊人。她低眉喘息，眼神幽深，仿佛有暗流汹涌。

　　是的，方才那阵燎原的心火，哪里是气恼，是...

　　那副吃醋委屈到眼角发红，却依旧沉默冷脸的样子，看得她心头发热，忍不住地想亲。

　　千思百转，重明才会过神来，抬起双手又在半空中僵住——不知是该先推开身前之人还是先擦掉脸上的水渍。最后抖了抖衣袖，命令褚栖迟，“给我擦干净。”

　　褚栖迟轻笑一声，拿出手绢，指尖隔着绢帕轻柔抚过她脸颊，“抱歉。”
　　“道歉何用？不如打盆水给我洗脸。”

　　“嗯。”又是一声轻笑，“我不是为这个抱歉。”褚栖迟望进她眼底，正色道，“方才那刺青实在独特，一时看得痴了，却忘了顾及你的感受。”她指尖流连着重明耳际，“原谅我这次可好？我保证不再犯了，莫要生气了。”

　　任由褚栖迟拿着微湿的绢帕在自己脸上擦过。重明突然别开脸。生气？她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

　　“哼。”重明环起双臂：“仅是如此？我分明瞧见你脸红了。”她特意顿了顿，“你当时...为何脸红？”
　　她这样问了句。天知道，从两人接触以来，褚栖迟脸红十次就会有十次是因为她。可是今天，就在刚才，褚栖迟脸红了十一次——依旧有十次是因为她。

　　多出来的一次，是为旁人。

　　“那是很正常的反应吧，见到那般磅礴的图腾，任谁都会心潮震荡。仅此而已。”褚栖迟哑笑，有些宠溺地摇头，“难道我们无所不知的重老板看不出来脸红和脸红的区别？”

　　她最听不得旁人质疑，尤其，这人还是褚栖迟。没好气地道，“脸红就脸红。还能有何分别？。”

　　褚栖迟轻轻拍了拍重明脸颊，“那你现在就看好好看着我，我告诉你。”

　　重明闻声与褚栖迟对视。四目相望，重明眉心抽了抽，下一秒褚栖迟搂着她的脖子慢慢凑了上来。她低眉止住呼吸，依旧僵在原地。

　　就在双唇将触未触之际，褚栖迟忽然停住。环搂着的手臂收得更紧，一声又轻又哑的叹息落在唇边：
　　“好喜欢你。”

　　刹那间，重明眼底似有星河流转。

　　当褚栖迟再次靠近，温热的吐息交织在一起，颤动的唇瓣终于相贴合。安静地停留了三息，褚栖迟在心如擂鼓的催促下微微侧首，轻柔地含吮舔舐起来。

　　“唔...”

　　柔软得不可思议——比她尝过的所有蜜饯还要饴甜，比新摘的柿子还要沁润，比最醇的酒更让人沉醉——她没喝过酒，但最醇不过如此吧，只是这般轻尝浅酌，便教她从指尖麻到心尖。

　　几乎是她一人控场。重明当下是什么感受？

　　阳光将两人紧贴的身影投在地面，颤动的影子诚实地映出重明渐渐放松的脊背，以及她最终缓缓攀上褚栖迟腰间的手。

　　在鼓声的最高点，褚栖迟乱着气息笑了，“啾”地结束了这场亲吻。依旧紧紧地搂着重明，贴在她颊边蹭着。

　　“你真的没事吗？”重明的嗓子也哑了。手掌在她的后背。

　　褚栖迟的胸膛一直不停“擂动”，剧烈又持久，像有千军万马在心房里奔腾。两人紧紧相拥，紧密的相贴让这响动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急促的心跳穿透衣料，震着重明的胸腔。

　　好奇怪。
　　重明不知道人的心跳成这样是否正常。她依稀记得，褚栖迟的心脏似乎不太好？

　　褚栖迟却笑着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她颈窝：“你看出区别了么？”

　　“...没有。”方才...她在闭眼。

　　“那太可惜了。再来一次？”

　　重明一把推开她，“不要。”
　　“为什么？”

　　重明抿嘴沉默，感觉耳根烧烧的。转身对着屋檐上看了许久好戏之人招手——原来早有个好事者从她们拉扯开始便注意到了，见日头西斜光影移动，怕晒着这对缠绵的鸳鸯，不知从哪儿扯了床被单，手脚并用地攀上房顶，吭哧吭哧替她们撑起一片荫凉。

　　那人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还一脸意犹未尽，像是戏没看完的惋惜。

　　褚栖迟瞪大眼睛问重明：“你早就发现有人在...偷看？”

　　“不然呢。”重明冷着脸扯平被拽皱的衣襟。

　　好事者抻着脖子辩解：“什么叫偷看啊，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她伸手胡乱指向四周，“那儿”“那儿”“那儿”“她们都看了。”被点名的几人立即低头佯装整理货物，抖布袋的抖布袋，擦东西的擦擦东西。

　　“你满意了？”重明问。谁能想到褚栖迟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来。

　　“还行。”未曾尽兴，不是特别满意。褚栖迟没觉得不好意思，她还在想，或许这就是重老板不肯再来一次的原因？

　　重明瞪了褚栖迟一眼，便变戏法似的拈出个金灿灿的元宝，随手抛给那好事者：“倒是辛苦你了。”

　　那沉甸甸的金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恰被对方手忙脚乱接住，先是难以置信地掂了掂分量，随即脸上绽开夸张的笑容，“您这儿话说就太客气了，我只不过是瞧二位登对得晃眼。这天造地设的缘分，任谁看了不想成人之美呢？”

　　这话听得褚栖迟眉开眼笑，也要心甘情愿地把怀中最后铜板往外掏——幸亏重明及时拽住她手腕，将人拉走。

　　路上，褚栖迟几回想开口，话到唇边便被重明一句冰冷的“闭嘴”压了回去。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沉默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重明的脚步终于在一处停下。褚栖迟随之抬头，只见一前方门楣上赫然悬着一枚巨大的青铜虎头的气派铺首。那虎首怒目獠牙，威猛非凡。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