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青山鱿见鱼

54、嘲弄

　　顾典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强装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什么镔铁？”

　　司空鸩九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指尖轻轻敲着棋盘：“还装？”她太了解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了——一根筋的脑子，直来直去的肠子，那点浅薄心思在她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眼看伪装无效，顾典索性把脸一沉：“好，既然你挑明了，那也省事。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把东西交给我，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二......”她顿了顿，声音转冷，“没有二。”

　　“你还是这么可笑，”司空鸩九轻轻摇头，“你有什么资本和我叫板？”

　　见硬的不行，顾典语气顿时凄婉起来：“您这又是何苦？我们非要走到这一步吗？您不会在意那点'慰劳费'吧。但对我......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成全我这一次，行不行？”

　　司空鸩九和高守相视一眼，空气中弥漫着荒谬的沉寂。

　　“难道顾寒林没教过你，”司空鸩九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棋子，“求人的时候，该是先软后硬，先礼后兵，徐徐图之？”

　　顾典语塞，她太紧张，竟把最基本的谈判技巧都忘了。更何况，她以往与司空鸩九打交道时，总是习惯性地带着几分趾高气扬。半晌，她破罐破摔地脱口而出：“......抱歉。我重来一遍，可以吗？”

　　天真，愚蠢。还好没让莫偲来。

　　“谁说我要上交朝廷了？”司空鸩九拈起一枚棋子，“它如今在我手里，便是奇货可居。”

　　顾典脸上瞬间闪过惊愕：“你...你竟想私吞？！”她随即反应过来，语气急促地试图夺回主动权：“不如交出来，我们可以平分！但若你执意......”声音再次转冷，“那就别怪我去告发你私藏军资！”

　　西州对兵器管制宽松，人手一把弯刀不算什么。可那批镔铁——足以武装一整支精锐小队的数目，足够惊动官府。

　　“哈哈哈，告发我？”司空鸩九笑得微微后仰，抬手揉了揉眉心，清癯脸上的笑意倏然收敛，转为一种近乎悯蠢的无奈：“你以为这批镔铁是什么来路？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我从军械库偷来的赃物？"她语调陡然一转，”若要论是非曲直——那我告诉你，这从顾家血海里淌出来的东西，我能容它留到今日，自然也能将它锻炼成送你进大牢的钥匙。这从来不是什么鱼死网破。若真到了那一步，只会是你，一人担下私藏军资、意图不轨的全副重责。"

　　“你！你......”顾典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只挤出两个苍白的字：“......卑鄙！”她深知司空鸩九的手段，更明白她既能从当年抄家混乱中将这东西弄出来，自然就有本事将一切线索完美地引回她身上。

　　司空鸩九连眼皮都懒得抬，随意地挥了挥手：“聒噪。高守，把闲人请出去。”

　　顾典下颌绷紧，脚跟死死钉在原地。

　　“乐子看够了，该换点清音雅乐洗洗耳朵。”司空鸩九以筷击盏，发出清脆一响，“沈落扬不是学了新东西？正好，上来吧。”

　　每次来“千载心”，她必要点沈落扬的戏，两人早已默契非凡。

　　话音未落，里屋珠帘轻响，一道身影应声而出，水袖轻拂，步履如云，正是早已候场多时的沈落扬。她眼角斜飞一抹淡红，随着司空鸩九敲击的节拍，即兴打板念了起来：

　　“哐啷——！”水袖猛地一甩，“朱门破锁倒妆台～”
　　“噗噜...”指尖轻捻，作鸟儿衔物状，“寒鸦笑叼胭脂盒～”
　　“哎哟～”声调陡然一转，带上凄婉，“阿娘退帅——弃残局～”
　　“嗖——！”她身形猛地一个旋子，衣袂飘飞，“换得轻舟——划破月牙白！”

　　唱到此处，沈落扬滑步至顾典身侧，冰凉的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脸颊，眼神带着戏谑的怜悯，捏着假嗓，一字一字清晰地唱道：
　　“只剩呀——憨囡囡...扛铁自铸囹圄～”

　　她尾音拖得长长，如同一声叹息，旋即翩然退开，仿佛从未靠近。

　　那拖长的尾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顾典耳中。刹那间，所有声音——轻佻的唱词、清脆的杯盏声、甚至她自己狂擂的心跳都骤然褪去。

　　只余下一片嗡鸣的死寂。

　　坊间早有传言，说她娘顾寒林是嗅到查访的风声，自知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再也遮掩不住，这才仓皇弃了家业逃之夭夭，什么与行者云游全是幌子。她将这滔天烂摊子独独留给了顾典，甚至......若不是司空鸩九当初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出手周旋，顾典恐怕早就蹲在死牢深处。

　　顾典自是不信，但奈何......她最终再无一字能言，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门去，将那满室的弦歌嘲弄甩在身后，像个溃败的逃兵。

　　......

　　走下楼梯，四引早已带着尹煦悦在楼口等待。

　　原来，曌启攸临走前特意叮嘱过尹煦悦莫要单独行动。尹煦悦久寻不到顾典，便依言找了四引。四引听闻后，先是告知她褚栖迟与重明已先行离去，略一思忖，便断定顾典必是去了七楼。

　　尹煦悦正坐在楼梯口，百无聊赖地抽出腰间骨鞭，微微运气，那长鞭便如活蛇般在空中扭动。她玩得不亦乐乎，听见响动转身，却见顾典面色惨白、失魂落魄地踉跄下楼。

　　她连忙收鞭，那灵动的骨鞭瞬间瘫软下来，被她利落卷回手中。起身迎上，语气带着探询：“怎么了？”

　　“没事。”顾典哑声应道，闭上眼，仿佛要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再睁开时，眼底有着决绝。

　　“计划有变，”她吐出四个字，语调沉滞，“镔铁之事，要另寻它法。”

　　司空鸩九不打算运入关中，那便是想另寻买家。意味着这批镔铁随时可能易主。再者，出了官家，能收下这么一大批镔铁之人......顾典皱起眉头。

　　“总之，我们先回去再说。”

　　两人抵着夜色回到住所。顾典推开门，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异常惆怅。

　　这事比她原想的要复杂得多。

　　顾家靠着盐铁之利发迹，早年朝廷对民间冶铁管控尚松，家中积财颇厚。后来律法渐严，专营之令下达，顾寒林铤而走险，动用旧日人手与隐蔽工坊，私下熔炼铸造了这批镔铁，秘密藏匿，以期它日伺机而用。

　　后来顾家因它案被查抄，家产尽没。司空鸩九在其中施展偷天换日的手段，将这批绝不能被发现的镔铁从官府清查目录中悄然抹去，暗中转移保全了下来。

　　如今边关战事吃紧，朝廷特发诏令，广征天下铁料，不问来源，纳之即赏。这对顾典而言，正是天赐良机——只要能将这批铁送入关中上交，便是实打实的军功一件。昔日私造私藏的滔天大罪，便可借此洗刷清白。

　　本来此事天知地知，只要司空鸩九这个经手人不开口，世间便再无人知晓此铁的真正来历。

　　她原以为这批镔铁不过是被藏在某处私宅或废弃产业中，只要探得确切位置，靠着这么多年的人脉积累，她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与计划能设法运出。届时，她便可大张旗鼓亲自押送这批镔铁直入关中，司空鸩九也不敢多做伸张。

　　如今看来，当真是她太过天真。

　　顾典心下一阵焦灼，思绪纷乱如麻。她晃了晃脑袋，转向尹煦悦：“你...可有什么想法？”

　　尹煦悦眼睛眨了眨，语气轻快甚至带着点雀跃：“依我之见，既然现在想不出来，那我们该先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再同她们俩一起商量，岂不更好？”她伸出手一手比四，一手比二，然后“啪”地一声将两手合拢：“四个人的脑子总比两个人的好使。”

　　——看似出招，实则心里的算盘拨得噼啪响：今日那两人都不在，她总算可以独占整张床，滚来滚去也没人管了！

　　顾典看着她不知危的乐观模样，怔了一下，一直紧绷的心神奇异地松弛了几分。恍惚间想起，过去的自己似乎也曾有过这样一段时光——天塌下来有人顶着，烦恼不过夜，睡一觉便能抛诸脑后。

　　也罢，今夜确实山穷水尽，不如暂歇。

　　她故意板起脸，伸手戳了戳尹煦悦的额头：“想得美。今日轮到你睡杂间，该我回卧房了。”

　　尹煦悦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眉毛耷拉成八字，半点不见方才那点关于“独占大床”的窃喜，只剩下一脸的愁云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