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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黑天鹅的黎明 ...

  •   闻意那场堪称完美的白天鹅独舞,像一曲悠扬而终将逝去的序曲,余音尚在剧场里回荡,掌声也未曾完全平息。评审席上的窃窃私语,大多是对她技术与情感的由衷赞叹,带着对艺术圣殿守护者的敬意。她像一颗清冷的恒星,用自己稳定而强大的光芒,为这场选角定下了一个极高的、几乎无法被超越的基调。所有人都认为,首席的宝座,今日之后将更加稳固。

      然而,就在这片由“完美”和“正确”构筑的和谐氛围中,场记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带着不祥的预兆。

      “下一位,岑野。曲目,《天鹅湖》第三幕,黑天鹅奥黛丽变奏。”

      这个名字,仿佛一个瞬间改变剧场磁场的开关。

      那份对闻意的、近乎崇敬的赞叹,迅速被一种更为复杂的、看好戏的情绪所取代。空气里弥漫开来的,是混杂了好奇、轻视、期待与一丝不怀好意的审视。评委们放下了手中的笔,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等候区的舞者们,则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个搅动了舞团一池春水的“疯子”,这个被闻意那太阳般的光芒衬得黯淡无光的“异类”,将如何在这座为“白天鹅”加冕的圣殿上,上演一出属于她的、注定失败的滑稽剧。

      岑野从舞台侧面的阴影里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她的出场,与闻意形成了最鲜明的、几乎是冒犯性的对比。

      她没有闻意那种走向圣坛般的庄重与虔诚,步态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街头的懒散与随意。她穿着一件剪裁大胆的黑色练功服,深V的领口隐约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一层薄薄的汗光,那头利落的短发被汗水微微打湿,更显得桀骜不驯。她整个人,就像一柄尚未出鞘、却已散发出危险寒光的野路子兵刃,与这个充满了古典与高雅的殿堂格格不入。

      她走到舞台中央,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先向评委席优雅地行礼。她只是懒洋洋地站定,目光像巡视自己领地的野兽,直接扫了过去。她的视线在评委席上那几张或严肃或挑剔的脸上短暂地停留,随即,像感应到了什么,竟径直越过他们,再一次,精准地落在了台侧等候区的闻意身上。

      四目相对。

      闻意的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岑野的眼神里,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挑衅,但那挑衅之下,似乎还藏着更深的东西。那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棋逢对手的宣告,仿佛在说:看好了,闻意。接下来,我要跳的,不是给他们看的,是给你看的。我要让你亲眼看看,你那座冰雪王座,将如何在我脚下,寸寸龟裂。

      周总监皱了皱眉,似乎对她的态度很不满,但最终还是压了压手,示意音乐开始。

      黑天鹅变奏那充满了西班牙风格的、激昂而妖冶的音乐,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剧场里沉静的空气。

      就在第一个音符炸响的瞬间,岑野动了。

      不,那不是“动”,那是“苏醒”。

      如果说闻意是完美的古典雕塑,那岑野,就是一团被封印在人类躯壳里的、原始的、黑暗的火焰。此刻,封印解除。

      她的第一个亮相姿态,就充满了惊人的诱惑力。她的身体后仰成一个惊险而优美的弧度,手臂的线条不再是白天鹅的柔美,而是像一条蓄势待发的、美丽的毒蛇。她的脸上,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邪魅的弧度,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眼波流转间,仿佛能勾走人的魂魄。

      她不是在跳舞,她是在狩猎。整个舞台,都是她的狩猎场。

      紧接着,是一连串充满了爆发力的跳跃和旋转。她的动作里,充满了古典芭蕾视为“禁忌”的元素:破碎的线条、扭曲的关节、极具攻击性的顿挫……她不像闻意那样追求极致的轻盈和飘逸,她的每一次跳跃都带着沉甸甸的力量感,落地时发出的“砰”声,不再是技术的瑕疵,而是一种充满力量的、对大地的宣示和占有。

      “这……这是什么?”一位老派的评论家震惊地低语,手中的笔都停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粗野”却又如此“迷人”的芭蕾。

      “太……太有侵略性了。这根本不是奥黛丽,这是魔鬼。”另一位编导喃喃自语,他能看到岑野的动作里有无数个“不标准”,但这些不标准组合在一起,却产生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全新的美学。

      是的,魔鬼。

      岑野的黑天鹅,完全颠覆了所有人对这个角色的认知。传统的黑天鹅,是邪恶的,是模仿白天鹅的赝品,她的所有魅力都建立在“欺骗”之上。

      但岑野的演绎,却根本不屑于去“模仿”或“欺骗”。

      她就是欲望本身。

      她的每一个眼神,都在对那个虚构的王子说:看我,忘记那个苍白的、只会自怨自艾的白天鹅吧,我才能给你真正的、极致的快乐与痛苦。

      她的每一次挥臂,都在对那个端庄的王后说:你的权杖,你的王冠,你所守护的一切秩序,在我面前,都不过是些一碰就碎的、可笑的玩具。

      她不是在“扮演”一个角色。她就是将自己灵魂深处最黑暗、最狂野、最不羁的那一部分,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她将自己的血肉、骨骼、灵魂,全部投进了舞蹈这团熊熊烈火之中,只为换取这短短几分钟的、极致的燃烧。

      闻意死死地盯着她。

      她试图用自己二十年来建立的“正确”标准,一条一条地、在心里给岑野的表演判着死刑。这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防御机制。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眼睛,就是无法从那具“错误”的身体上移开?

      为什么当岑野用一个充满力量与诱惑的姿态,将汗水从下颌甩向空中时,她的心脏,会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仿佛要挣脱她肋骨的束缚?

      为什么她感觉自己那座冰冷坚固的、由“完美”构筑的堡垒,正在被这团来自地狱的业火,烧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她想起了总监对她的评价:“你的白天鹅,美则美矣,但少了一点东西……我要看到的是灵魂在哀嚎,而不是技巧在哭泣。”

      而眼前的岑野,她的灵魂何止在哀嚎?

      她的灵魂,在狂笑,在燃烧,在狂欢!她用身体的每一寸肌肉,向这个世界宣告着她的存在,她的欲望,她的不屑。

      最后,是那令人生畏的32圈fouetté(挥鞭转)。

      音乐的节奏骤然加快,岑野开始了她最疯狂的表演。

      一圈,两圈,三圈……

      她的旋转,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她的身体像一团黑色的、高速旋转的火焰,要将整个舞台都点燃。她的脸上,甚至带着属于奥黛丽的、那种玩弄猎物于股掌之中的、残忍而甜美的微笑。她的每一次旋转,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嘲笑,嘲笑着那些墨守成规的教条,嘲笑着那些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所谓“典雅”。

      在最后几圈,她再一次,加入了那挑衅性的、疯狂的加速!

      那不仅仅是技巧的展示,那是一种胜利的宣告,一种对所有规则的、最彻底的蔑视。她像一个赌徒,将自己所有的体力、意志力和平衡感,都押在了这最后的几秒钟里,只为追求那份濒临失控的、极致的刺激。

      当最后一个音符,如同利刃般落下时,她没有像任何芭蕾舞者那样,定格在一个优雅的pose上。

      而是任由那股巨大的旋转惯性,将自己重重地、狠狠地甩了出去。

      她以一个充满了毁灭性美感的、单膝跪地的姿态,结束了整场表演。像一朵在极致绽放后,瞬间凋零的黑色玫瑰,又像一颗燃烧殆尽、最终陨落的星辰。

      她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汗水顺着她蓬乱的短发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灼热的痕迹。整个身体因为脱力而剧烈颤抖。

      整个剧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评委,所有的舞者,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被这场狂野的、毫无章法的、却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表演,震慑得失了语。他们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感官的暴动,灵魂被某种原始的力量狠狠地冲刷了一遍,一时间无法回到那个安静、理性的现实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岑野才缓缓地抬起头。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那是因极致的投入而流下的、生理性的泪水,混杂在一起,让她的脸看起来狼狈却又生动得惊人。

      然后,再一次,她将那双燃烧着野火的、桀骜不驯的眼睛,直直地、穿透了整个剧场的黑暗,投向了闻意。

      那个眼神,像一场盛大演出后的谢幕,又像一场战争胜利后的宣言。

      它仿佛在说:

      闻意,你看到了吗?

      这,才是舞蹈。

      这,才是生命。

      而你那份所谓的“完美”,不过是一座精致的、没有温度的坟墓。

      这一刻,闻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刚才那场完美的、圣洁的、被所有人赞美的白天鹅表演,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黑色的风暴,彻底地、残忍地——

      撕碎了。

      连一片羽毛,都没有剩下。

      她的白天鹅,在黄昏中沉落。

      而岑野的黑天鹅,正在用她狂野的舞姿,宣告着一个全新的、属于她的、黎明的到来。

      这道黎明的光,不是圣洁的白,而是带着毁灭与重生气息的、深邃的黑。它正将一道长长的、漆黑的影子,投射在闻意那片苍白的、正在沉落的黄昏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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