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落晚》隋绛

9、表哥

　　寻常一顿晚饭后，晏晚君没再久留，强硬要求洗完碗后便道谢离开，还带了垃圾下去。
　　宋停霜送他下楼。

　　“老宋头啊，你上厕所能不能快点，得会搓麻将都要没位子了。”
　　厕所里水声混着男高音，“哦好好好！老婆大人马上！！”

　　停阳村的暮色坠了下来，路上的人影也逐渐增多，大都是出来散步。

　　远见黑夜里那两点火光渐行渐远，秋禾双手托腮，脸颊都快贴上玻璃窗。
　　身后的人抱臂环着前胸，好心给她出点子，“这样，你现在呢从这里跳下去，他准回头看你。”
　　窗前一双美眸隐了形，换了白眼。
　　“那不行，这样他得多伤心。”
　　这次换成宋停霜无语：“得了吧，他伤心，我开心，最后组合成什么心还不知道呢。”
　　“弟弟，这跟你有什么关……”

　　“小禾！停霜！我们出门了，早点睡啊！” 陈悦清全副武装，帽子围巾没落下，戴上手套的手牵进宋洵臂弯。
　　“嗯！早点回来。”
　　陈悦清推着宋洵，“快点走，来不及了要开始了！”
　　“哎呀，老婆你别急，我宋洵停阳村车神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吹吧，你就……”

　　两夫妻走后，客厅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片刻后默契地从沙发底下掏出藏好的两包辣条，四根鸭脖以及半包乐事。

　　“啊！舒服。”
　　秋夜的圆月很是舒朗，碧洁的光晕吹散了云雾，迷了万千星梦。
　　仰望苍穹，秋禾啃着鸭脖顿时情从中来，半倚的姿势成了半跪，同时双掌交叉托于前胸，满脸欲醉欲死。

　　宋停霜满脸嫌弃：“干嘛呢，发骚啊？”

　　“nonono~”翘起的食指晃了晃，秋禾暂且忍下，表情夸张，“哦！月色当头，本宫突然触景生情想吟诗一首。”

　　对方输出杀伤力不减：“哼，我看你是癫痫病发想吃屎一口。”

　　秋禾说我忍个屁：“你TM今天吃枪药了还咋滴？”

　　此话得到对方处事不惊的一句反问：“你承认了？”
　　“……”
　　她实在跟不上这货山路十八弯的脑回路，无奈撇嘴：“说不过你这个写书的，不跟你计较。”
　　不过宋停霜也是见好就收，拿着乐事凑近坐她旁边，问道：“唉对了，你和晚君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啊？”

　　秋贵妃昂起头不鸟人。

　　宋停霜叼着薯片面不改色道：“我有他微信。”
　　“是这样的。”她迅速坐好，“这事说来话长。”

　　两姐弟不约而同翘起了腿，旁边的宋停霜有眼力见地递上吊瓜子。

　　“故事呢要从遥远的高中时期说起……”秋禾说书大爷似的，又是啃鸭脖又是嗑瓜子，“当时是高一下半学期，可谓是文理当道，民不聊生的牢改时期啊，你姐我刚刚选完课选的是……”

　　“哎等等，我当时选啥课来着？”

　　对方微笑着捏碎了颗瓜子，道：“物化政。”
　　“哦对对对，物化政。本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秋禾不慌不忙，继续“所以当时，全校十二个班就划分成了多个门派，我那个门派主攻的是物生政，得走班去上化学，所以……”

　　“所以你是走班时候认识的他。”

　　秋禾打了个响指，道：“bingo！”
　　“而且我跟你港！”她情绪激动起来，飞扬的语气里涌动着骄傲：“当时我可是跟他前后桌哟，一前一后的那种~”

　　哼——
　　宋停霜满脸不屑，心底切了一声。
　　这有啥，我还跟他还一起两两打过击剑呢，一上一下的那种。

　　“其实算下来，我跟他的交集并不是特别多。最多帮忙交个作业啦，问几个问题啦之类的，况且他本人也不太爱说话。”这吊瓜子带着咸味，让她回想起高中那段苦涩的时光。
　　“你也知道当时的桐阳一中卷的要死，每天不是试卷就是试卷，哪有时间想这想那的，有这时间不如睡觉。”

　　“那你为什么偏偏对晚君印象这么深？”宋停霜继续问关于他的事。
　　秋禾：“唉，没办法，谁让你姐八面玲珑呢，对方帮过我忙，我自然会一直记着他！”
　　“况且我是个颜控！颜控！凭他那样的顶级神颜，一眼望去，想不给人留下印象都难吧。”

　　“那确实。”后半句话他倒是颇为认同。

　　“那、”半晌，宋停霜又问，用词谨慎，“你觉得、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啊——”秋禾战术性后仰，双眸里满是赞叹，“他不是人，是神。”
　　宋停霜： “说人话！”
　　“哎呀，就是……嗯，说的书面点，文质彬彬，才貌双全，那通俗点，就是我男神啊！”

　　宋停霜再次点头。
　　这大概是所有人对晏晚君刻在骨子的第一印象，谦和有礼，低调内敛，做事永不失体面。

　　毕业后他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起伏，见过很多人，历经过许多事。正因如此才深刻领悟到在当下沉疴难消的现实里，这样的贵人着实不多了。
　　何其有幸，竟然让自己这样一个俗人碰上了。

　　可是庆幸之余，他暖和起来的内心又暗暗生出几分不满。
　　或许，自己于对方而言也只算点头之交，相识相知的情感，远不及从前在校的日子来得热烈了。

　　嘴里的东西失了味，嚼不出一丝甜。他向来心思细腻，很难不把这个遗憾大胆深入、扩散，进而诱发出那个埋在深处里的根本性问题。

　　对晏晚君来说，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偶然看对眼的路人，略有好感的朋友，还是说更深层的……

　　“喂！宋停霜！”
　　见他不接话，秋禾猛地敲了他一下脑门，敲碎了对方所有设想。
　　“嘶……”他没防备挨下一击，“你干嘛！”
　　“问你话呢，想啥呢你在，发春啊！”
　　他撇嘴转过头：“没什么。”
　　“真嘟假嘟？”秋禾狐疑地眯起眼，大脑雷达布灵布灵转动，“你该不会是在……”
　　“没有。”
　　秋禾：“我TM还没什么都说呢。”
　　“哎呀都说了没有！”

　　哼，闷骚男，裤子都给人家脏了，还嘴硬。
　　她吐槽完，选择旁敲侧击：“不过话说回来，从前怎么没见你跟我打听谁，今儿是咋了，哎呀，小雏鸡开窍啦？你啥时候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上心了”

　　宋停霜异常固执，转头纠正她：“不是陌生人。”

　　“行行行，不是陌生人~是你最好的朋友。”秋禾哄道，后几个字语气故意加重，啃着鸭脖看好戏。

　　兜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宋停霜嫌烦不理她，看了眼。
　　是条微信提示：
　　“Autumn.”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疑惑爬上眉头，他点开微信，看到了下面的备注，停霜，我是延旭。

　　他啪嗒一声放下手机。

　　“喂，姑父母都不在家，点奶茶吧，上次偷偷点差点被发现了。”秋禾不知何时离他远了点，自顾自逛起了美团。

　　宋停霜瞄了她眼，鼻尖忽地钻进一股若有的香气。
　　他凑近使劲嗅了嗅，得出结论，“你喷洁厕灵了？”
　　手机屏幕荧光前的脸凝固了。
　　耳边又是一轰炮弹：“威猛先生？”
　　“去死！谢谢。”

　　心里隐约闪过什么片段，宋停霜发觉出不对劲：“喂，前几天送给你的那几箱东西你拆了吗，里面是什么啊？”

　　“没、没什么。”对方说话忽然支吾起来，默默起身，“真没啥，就、就几包零食。”
　　宋停霜不信：“真的假的？”
　　“真，真的啊……那个我，我去看看奶茶……”
　　步子已经快到她房间。
　　宋停霜站起身扑向她：“是你，是不是你！”
　　“奶茶送我房间了！”临门一脚，她飞速逃进里面关上门。

　　“嘭！”

　　这事其实得从几天前说起……
　　上午被宋停霜吓了之后，秋禾盯着那几箱东西，越想越后怕，于是当天下午，她戴好面罩，在村口的老年运动广场战战兢兢打开了它。
　　事情的结果出乎她意料，里面竟是几套化妆品，香水，包包，样式精美，而且还都是高奢。
　　而最顶端，放着一张明信片——和勿忘我不同的款式。
　　至于后面的剧情，大抵和沿袭至今的“行贿”二字脱不了干系。
　　总之到最后，宋停霜在毫不知情下，就被自己亲表姐卖得干干净净。

　　回到现在。

　　“老秋葵！！”真相昭然若揭，宋停霜猛拍着房门，狠不得一脚踹进去。
　　“老秋葵！开门！！”
　　“奶茶被我喝完了，自己去买——”秋禾自然不会开门，她心虚得贴着墙，顾左右而言他。
　　“我睡啦！晚安玛卡巴卡。”
　　“你妈——”
　　秋禾已开启强制下线，无论宋停霜怎么拍，里面始终没传出一点声响。
　　“你——”宋停霜嘴角微张，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无语哽住了喉咙。
　　“看你明天出不出来！”
　　他只能作罢，转身走回客厅，瞟过手机的消息提醒，眼神中忽然闪过几分玩味。
　　近阳台处，夜空透过玻璃映了满地的光。
　　一旁，宋停霜靠着墙，歪头打量手里发亮的屏幕。

　　半晌，落地窗帘被唰的拉上，满地的星光连带着屏幕一同熄灭。
　　***
　　翌日，长相街的一家咖啡馆。
　　作为桐阳市西区最繁华的地段，这条街常年灯火通明。硕大的落地窗前，数不清的人影穿梭而过，处处弥漫着闹市的烟火气。
　　镜头拉近，坐在窗边的男子看着心情不错，他安静地望向远端，衣袂整洁，翘着斯斯文文的，帅气的长相更是吸引了不少路过女孩的注意。
　　他不时瞥过腕上价值不菲的表，似乎在等人。

　　“欢迎光临~”
　　刚来的客人戴着墨镜，双手插兜，浅浅环顾了下四周，这家咖啡馆极其高档，装修风格金贵，派头着实不小。

　　两三秒后，男子对面的座椅被一只手拉开。
　　方才进门的客人在他眼前坐下，手指摘了墨镜，露出那双勾人的桃花眼。
　　男子浮现出笑容，道：“停霜，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没见了。”宋停霜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表哥。”
　　听闻久违的称呼，陈延旭笑着低下头。
　　“你好，请问您想喝点什么？”
　　刚坐下，身着燕尾服的侍者便弯腰递上菜单。
　　“一杯卡布奇诺，低糖，温。”见宋停霜还没点，陈延旭手肘抵上桌面，对他说：
　　“想喝什么随便点，今天表哥请客。”
　　宋停霜合上菜单：“一杯焦糖玛奇朵，温。谢谢。”
　　“好的，请稍等。”

　　身侧的橙阳愈加耀眼，他看着窗沿的几点光斑，懒得客套，开门见山说：
　　“找我有什么事吗，表哥。”
　　“哈~”陈延旭预料到了对方的直接，也不急：“其实也没什么事，但我们毕竟是亲戚不是吗，这么久没见了，表哥只是希望能看看你，顺带聊会天，仅此而已。”
　　“说起来，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停霜？”
　　“十年。”前座的一位女孩开了窗，微风拂起宋停霜长发，他随手挽了一下。
　　陈延旭感慨：“是啊，都已经十年了。”
　　岁月流去无情，整整十年的光阴压在每处脊梁上，都是一座厚重的大山。
　　都说“十年沧海换桑田”，更别说人了，一颗心，一份情，甚至整个家庭皆足以彻底改变。
　　而时隔多年，如今的两人在聚到一起，也俨然没了当时的味道。

　　沉默了几秒，陈延旭尝试开启话题：“停霜，你最近过得好吗？”
　　宋停霜像个人机，“还行。”
　　“大姨姨夫，小秋呢？”

　　“都很好。”宋停霜终于转过头来，意味深长道：“只要你们家好，我们家就好。”

　　陈延旭张开的嘴角顿了一下，随后又利落流畅地上扬。

　　“我知道，你还在因为那件事疏远我，当年确实是我爸不对，可是停霜，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你从小也知道我和我爸向来不和，我个人的喜好和意愿是绝不会受他影响的。这点你放心。”

　　宋停霜没什么动作，浅浅说：“我知道。”

　　“换句话说，难道要因为上一辈的矛盾断了我们之间好几年的羁绊吗？”
　　对方不回答他，只微微抬起眼睫。
　　陈延旭看着桌上装饰用的兰花，说：“还能想起小时候我们在老家的日子吗？我、小秋、你，还有你……”
　　“表哥，”宋停霜抬头轻声打断他，表情平和，“如果你单纯想找我叙叙旧，我想……要不还是算了吧。”

　　“啊，这样啊……”陈延旭低下头，带着几分稍显苦涩的笑，兀自言语：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特别粘我。”

　　宋停霜后仰倚着靠背，说：“有些记忆不适合拿出来回味了，既然越想越痛，那就干脆不要想。何况现在什么都变了，一昧沉溺于过去没有丝毫意义。”

　　陈延旭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可停霜你难道不——”
　　“您好，两位的咖啡好了”
　　“哦……好，谢谢。”
　　秋日的咖啡冒着热气，两人之间的气氛被馥郁的飘香覆盖。

　　“对了，上次送你的花你不喜欢吗？”眼镜结了层雾，陈延旭识趣地没继续聊下去，“你忘了吗，你小的时候特别喜欢花。”

　　宋停霜当然记得。
　　在儿时最深的记忆里，他貌似对花草特别钟情，每次看到鲜花都很不得全捧在自己手心。
　　记得有一次玄冬，他够不到河岸对面的映山红，也是陈延旭冒着危险跨过去摘来逗他开心，还险些摔进冰冷的湍流。
　　他至今还记得对方颤颤捧着那朵花递来时的微笑。

　　“喜欢，现在还喜欢。”宋停霜终于有了笑意，在对方注视下抿了口咖啡。
　　“说来我还得多谢你，帮我省了批费用，顺带还让我成功看清了人性，多好啊。”
　　陈延旭拿小匙滑散了奶泡，笑而不语。
　　宋停霜抬眸打量他了一番，试着把眼前的人和十年前那个年少的陈延旭重合起来。
　　他笑了笑，开口道：“你看上去变化不小，表哥。”
　　“是吗？”陈延旭笑意更浓了些，身体同时往前倾。
　　“不过这么多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甚至喝东西的习惯都没改——永远喜欢把汤匙边沾上的那些抹在杯沿。”

　　宋停霜放下杯子。

　　“你记性挺好啊，打算什么时候回M国。”
　　杯壁磕到托盘响起“嗒”一声，“我不打算回去了。”
　　“不回去了？”
　　“对。”陈延旭推了推眼镜，对着宋停霜又说了一遍，“我不回去了。”
　　“人在异乡孤独总是难免的嘛，亲友都不在身边，要不……你陪我回去？”
　　“开什么玩笑。”
　　陈延旭哈哈一笑，“说到朋友，对了停霜，你最近是不是新交了什么朋友啊”
　　宋停霜皱起眉：“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他收了笑，晨阳下镜片反起刺眼的白光。

　　“只是想问问，昨天下午接起我打给你电话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你朋友？”

　　宋停霜松开汤匙，诧异道：“你昨天打电话给我了？”
　　陈延旭反问他：“你不知道吗？”
　　对方意外的神情不似撒谎，宋停霜眯起眼，指腹摩擦着银匙柄端。

　　他问道：“下午几点？”
　　“大概五点多。”

　　——五点多？
　　昨日的画面依稀在目，宋停霜带着这个疑问，在闪过的一幕幕记忆中不断捕捉着零星的片段。
　　不久后，竟漂浮起一个他意料之外的名字。

　　“哦对，”喉结滑动了下，他笑着解释：“我忘了，是我朋友。”

　　陈延旭盯着他，没动。
　　“是嘛。”
　　……
　　聊了半晌后，咖啡见了底。
　　宋停霜起身告辞：“抱歉表哥，我得会还有事，就先不陪你了。”
　　陈延旭没挽留，微笑道：“嗯，有时间再会。”

　　“对了表哥，还有一句话我忘了说。”
　　倏然间，那远离的背影又停了步子朝他回头，目光斜睨来，略显锋芒。
　　“你知道吗？”他缓缓勾起一侧唇角，“我今天是打车来的。”

　　握着杯壁的手指蜷紧了些，陈延旭神色无恙，似乎听懂了，又好像没懂。
　　对方说完拔腿扬长离去。

　　临近中午，咖啡馆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周遭的环境依旧是那么热闹。
　　陈延旭脸上还挂着笑，视线静静停留在宋停霜喝过的咖啡杯。
　　空荡的座椅，繁忙的人群，倒映的晨光，一切都还是原样，仿佛这里从未有人打搅过。

　　喉咙发干，他又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

　　早凉了。

　　***

　　“晏老师，这有你的文件。”
　　“哦好，谢谢。”
　　午后的办公室相当寂静，空气里酝酿着困意，有翻书的沙沙声，不时的哈欠。
　　递文件的老刘随意撇了一眼，
　　“呦，看小说呢？”
　　“哈，”晏晚君摘下眼镜，笑着说：“消遣罢了。”

　　说完，他抬手刮了眼表。

　　表针过了两点半，正好的是前一节课下课的时间，而下一节是他的有机化学。
　　晏晚君上课一贯早到，他关掉网页，将大小书本规矩装进黑色公文包，准备起身。

　　半掩的门开了，吹出一阵春风。

　　“哈啊~”同组的王舒婷连带着哈欠，眼皮直打架。
　　睡意未减，她晃着沉重的脑袋，低垂的下巴差点就要磕到枕面，却被突然响起的振铃声冷不丁又弹了回去。

　　她蹙起眉随手端来了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却让她一振。
　　困意全无，王舒婷望了望四周，略显偷感护住手机，小心翼翼按下接听键。

　　“喂？停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