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学院弟子志》秋色狐狸

8、锦衣

　　“……”
　　顾辰枫睁开眼，发现自己泡在水里。
　　他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于是呛了口水不说，还吐出一串泡泡来。紧接着什么东西钩住了他的衣领，随即一股大力传来，一下子把他从水里拉出来甩到了一边。
　　“噗咳咳咳……”
　　顾辰枫扶着脑袋坐起来，湿漉漉地甩掉头发上沾到的草屑和碎叶，一边到处寻找自己的斗笠一边慢慢回忆起自己的处境。
　　哦对了，他通过了神考来着。
　　可是按道理，通过神考之后应该有个什么鬼差啊接引使之类的来接一下他，至少也应该让他出现在一个正常的地方——而不是出现在水里，还疑似被谁给用鱼竿“钓”了上来！
　　没等他理清头绪，一个声音便从一旁传来：“醒了？”
　　循着声音看去，是个背对着他的黑衣少女，正在甩竿钓鱼，一边还随手往后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他刚才绝对就是被这人钓上来的吧！
　　黑衣少女没有转身，却像是脑袋后面长了眼睛，那东西不偏不倚正落进顾辰枫怀里。顾辰枫拿起来一看，是块深橡树色的木质令牌，上面刻着两个龙飞凤舞的金漆大字：锦衣。
　　……这块令牌，怎么越看越像是神考中那些鬼差的鬼差令？
　　“恭喜你通过神考，正式成为一名锦衣鬼差，这是你的锦衣令。见锦衣令如见我，持此令者直属我一人管辖，整个冥界你想去哪去哪，没人管。不过要是弄丢了，以你现在的能量层级，应该会立刻被当成逃脱的古魔上通缉令，所以千万要收好。”黑衣少女说道。
　　呦，这锦衣令听起来是个好东西。
　　不对。
　　“……你是谁？”顾辰枫觉得应该问一下这个疑似自己顶头上司的人的身份。
　　“我？”黑衣少女笑着回过头来，“他们都叫我冥王。”
　　在看到她脸的那一刻，顾辰枫心头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脱口而出：“我们以前见过？”
　　冥王笑眯眯地看着依旧坐在地上的顾辰枫，却对他的疑问矢口否认：“从未。”
　　“那为什么我会觉得你的脸这样熟悉？”顾辰枫下意识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冥王把鱼竿支在地上，转过身来，单手托着下巴：“因为你的第一世用过这张脸。”
　　第一世？
　　顾辰枫脑袋一疼，曾经模糊的记忆再度浮出水面。
　　坠江后的彻骨寒意、朝堂上文武百官的喧闹、神色悲伤的女子和刺入心脏的刀锋，以及最后逐渐被灼灼烈焰所掩埋的华丽宫殿。这些画面像是画片一样在他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而后却又逐渐淡化。
　　冥王像是知道他脑子里发生的事：“记忆变淡也没关系，毕竟你已经经历了数百世轮回，时间久远，这是正常现象。”
　　“为什么我的第一世会跟你长得一样？”顾辰枫是知道自己轮回身转世的特性的，因此对自己曾为女子没什么想法，他的疑问主要在于长相。
　　“与其说是你与我长得一样，不如说你曾是我。”鱼漂动了，冥王转回身去提起鱼竿，摘下一条小鱼丢进旁边的桶里。
　　“我不明白。”顾辰枫很干脆地道。他点起火焰迅速烘干了自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走到冥王侧后方。
　　“你本源不是界源真火么？”冥王倒也不嫌烦，耐心解释道：“这种灵物诞生灵智本就极为困难，你想证道成仙，冥冥之中自会招惹天罚。然后你还想一步登天，居然妄图在真仙境塑造第一个轮回身，结果牵引到了一个刚轮回入真仙境的凡人灵魂，造出了个双份残魂无法融合的怪物。”
　　她把鱼竿重新搭进湖里：“那怪物就是你和我的前身。要不是得天上两位姐姐和这里一位魔君鼎力相助，咱俩早就团灭在戮仙台上了。也是亏得她们，咱俩那两份不完整的灵魂才能慢慢补全，最后得以分离开来。若非如此，哪里会有如今的你和我？”
　　“这些事……我从来不记得……”顾辰枫目光惘然。
　　“你不记得也正常，我也是得道逍遥之后才慢慢得知的。”冥王闲闲地撑着脑袋。
　　“唔……”顾辰枫凝眉思索了一会儿，放弃了思考转而关心起其他问题来：“虽然我已证道，但尘缘未尽，我能不能再去见见那些故人？”
　　比起已经淡化褪色的第一世，还是最后一世在修真学院度过的那段短暂但美好的时光更令他留恋。
　　“不可。按照现今的三界法度，已有神位者不许随意出入人间界。”
　　“就不能通融一番？”
　　“可以啊。”
　　顾辰枫没想到冥王这么好说话。不过紧接着冥王伸了个懒腰，又补充道：“不过你不能干涉任何事情的走向，各界有各界的规矩，太过肆意妄为只会打破三界的平衡。我可不想从头再收拾一遍烂摊子。”
　　顾辰枫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既然如此，日后自己只去见几位故人，说些闲话便是了。
　　他又问起正事来：“那我这……锦衣鬼差的职位，平时都要做些什么？”
　　“这差事平时没什么事儿也没什么规矩，唯一的规矩就是要听我的，别到处惹事儿。用得着你的时候，我自会通过锦衣令通知你。”冥王托着下巴一派懒散样子。
　　顾辰枫忍不住道：“照你说法，我只需要对你一人负责，那我要是不服管教怎么办？”
　　冥王侧过头，脸上挂着春风和煦的笑意：“不必担心，因为你打不过我。”
　　顾辰枫眉头一挑刚要开口，冥王的气质却霎时间变得冷冽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顾辰枫恍惚觉得自己身处无尽星海，诸天神魔在冥王身后默然伫立，压迫得他根本无法呼吸，掌心几乎是下意识地窜出一朵火苗来。
　　可也就是那一瞬间而已，眼前的幻象在下一刻收敛消失，冥王随手挥灭了他掌心的火苗：“放轻松，你跟三界其他生灵相比已经是最顶尖的一批战力了，只是我太强了而已。”
　　顾辰枫眼角抽了抽。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哎呦中了！”冥王忽然咋咋呼呼起来，跟之前稳重的上位者气质判若两人。她猛地一起竿，一条足有小臂长短的肥鱼就被她拉了上来。
　　黑衣少女拎着鱼眉开眼笑：“不错不错，刚好可以炖个鱼汤喝。”说着，她就把旁边已经钓上来的半桶鱼全倒了回去，重新打了水，把新得的肥鱼丢进去。
　　然后她拎着桶起身，把钓竿塞给了顾辰枫：“走走，虽然那些故人你暂时见不了了，但可以跟我去见个别的人。”
　　顾辰枫却没有第一时间动起来，他的斗笠还没找着。
　　冥王走出两步又倒退回来：“你找什么呢？”
　　“我的斗笠。”
　　“你来的时候可没带斗笠。”冥王轻笑一声，指了指他拿在手里的锦衣令，“不过这东西勉强算是个神器，你可以把它变成斗笠的样子。”
　　顾辰枫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把斗笠撇在了赫连城，只是后来神考的过程沉浸感太强，他一时间忘了这件事。
　　抬手把锦衣令变成自己最熟悉的样子，顾辰枫对着垂穗花牌上依旧龙飞凤舞的两个金漆大字无语了很久。
　　冥王已经走出去好远，顾辰枫抱着鱼竿默默跟上：“我们要去见谁？”
　　“一个花匠，她炖的鱼汤可好喝了。”

　　顾辰枫跟着冥王来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彼岸花海边。
　　“这些彼岸花……为什么有红有白？”他有些疑惑。在他听过的传说以及被师父替代命格时的记忆里，彼岸花应该是火焰或者血液一样的红色。
　　冥王瞥了这些花儿一眼：“每一朵红色彼岸花都承载着一个生魂的一世记忆，当记忆褪色，彼岸花也会随之变成白色。可是生魂会不断轮回，白色彼岸花却不会凋零，这样一来彼岸花只多不少，就算冥界很大忘川很长，也终有一天会没有地方种这些花。我现在要带你去见的人，就负责定期把白色彼岸花收集起来，交给酆都处理。”
　　顾辰枫感觉到有些新鲜，这样的说法他还真是第一次听到。
　　“啊，到了。”远远地已经能望见花海中的一座小草庐，冥王快步疾行，一闪身便甩下顾辰枫到了草庐跟前，远远地就叫道：“小云！”
　　听到这个称呼，一种莫名的直觉攫住了顾辰枫，让他的心跳猛然加速，脚下步子也不由得快了几分。
　　“……那这鱼就拜托你了啊！我饭点回！”
　　顾辰枫走到草庐前的时候冥王已经挥着手转身与他擦肩而过，他没有去管自己的顶头上司，只是有些愣愣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的另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乌发束在头顶，正低头打量着桶里的肥鱼。
　　“师父……”顾辰枫低低地唤了一声。
　　他没想到会在这见到师父。
　　他本打算领了职务便去寻师父的转世——毕竟云帆曾替了他的命格，寿元和曾经的真火轮回身一样恒定在一百年。师父为他做了许多，他如今证道，自然要回报师父。谁知道冥王先行一步，提前把师父安置在此处养花。
　　罢了，反正师父本来就喜欢花。
　　顾辰枫原地深呼吸几次，迈步走向了草庐。
　　云帆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微笑着抬起头。不过她显然并不知道来人是顾辰枫，在看到红衣少年的那一刻眼睛微微睁大，提前想好的打招呼的话也没能说出来。
　　顾辰枫舒了口气，扬起一个笑容：“师父，好久不见。”
　　“辰枫……？”
　　短暂的震惊过后是欣喜，云帆上前来执起弟子的双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地把他看了一遍，在看到垂穗花牌上的“锦衣”二字时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顾辰枫呵呵一笑。他并没有错漏师父眼底那一瞬间的安心与放松，暗自庆幸自己证道时选择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面貌，否则要是被云帆看见他一副颓废的中年人样子，少不得要担心许久。
　　桶里的鱼翻了个花，云帆回过神来，边去提那桶边招呼顾辰枫进屋：“走，我们进去说。”
　　顾辰枫先她一步提起了桶：“我来给师父打下手吧。”
　　云帆没跟他客气，微笑着快走两步给他引路。
　　……很久没有这样了。
　　很久没有和师父一起做饭，和她说些在过去的时间里曾发生的趣事了。
　　顾辰枫熟练地剖开鱼腹去除内脏，却又悄悄在云帆看不见的地方升温蒸发掉眼角的水珠。此情此景他曾只敢在梦里奢望，如今真的成了现实，反而让他生出些不真实感来。
　　“说起来，师父你的屋子也真是小了些。”为了转移注意力，顾辰枫找了个别的话题，“怎么不和冥王说一声，让她给你换个大些的地方住？”
　　云帆摇了摇头：“戴罪之身，能有一处安身之所就足够了。”
　　菜刀碰撞案板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云帆自知失言，立刻转移话题：“姜已经切好了吗？我刚好要用。”
　　她转过身，却看见弟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赤眸紧紧盯着她：“师父，‘戴罪之身’是什么意思？”
　　二人沉默地对峙，云帆没有丝毫要开口解释的意思，只是用那种顾辰枫早就见过的、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迎上他的质问。
　　最后，顾辰枫叹了口气，让出了身后的案板。

　　鲜浓的鱼汤逐渐飘起香气，冥王卡着点儿兴冲冲跑回来时，顾辰枫正和师父在院子里对坐。白衣女子平静地品着茶，红衣少年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见到冥王回来，云帆立刻起身：“我去盛汤。”
　　于是冥王大喇喇拉了把椅子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顾辰枫原本已经下意识站起了身，想想放着顶头上司兼客人一个人自己在外面似乎不太好，又坐了回来。但很显然他对冥王并没有那种所谓的对上司的尊敬，似乎很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师父的院落怎么这么小，她犯了错？”
　　冥王挑了挑眉：“我还以为她会告诉你。”
　　顾辰枫提起茶壶给她倒了杯茶：“你告诉我也一样。”
　　冥王眯着眼笑：“她是因为你才被罚在此。”
　　“什么？”顾辰枫演不下去了，坐直了身子，“为什么？”
　　年轻人还是定力不够啊……冥王倒也不打算继续逗他：“她替代了你的命格，被判官发现了。擅自交换命格乃是重罪，正常情况下是要被罚入枉死地狱的，若不是我那天恰好路过又恰好对你感兴趣，你现在可就见不着她了。”
　　“那你怎么知道……”顾辰枫想问为什么冥王只是见到了他师父，就对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家伙感兴趣。
　　冥王像看傻孩子一样看着他：“她替了你的命格，身上自然沾染了界源真火的气息，我身为冥界之主，要通过气息追溯到你还不容易？”
　　顾辰枫也明白自己犯了傻，顿时闭口不言。不过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有些别扭地开口，声音弱到不能再弱地道了句谢。
　　冥王半阖着眼品茶，也不知道听见了没。
　　厨房的竹帘发出响动，顾辰枫为了在师父面前掩饰刚才的对话，又开口问道：“你刚干嘛去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前些日子在彼岸花田里发现了一株鸢尾，于是便随手点化了她。”冥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枕着胳膊往后一躺。
　　“这有什么不信的？”顾辰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刚来不清楚，”云帆端着鱼汤放在了桌子上，“彼岸花田被王上设过阵法，除了彼岸花不会生长出其他什么植物的。”
　　顾辰枫无言地看向了院子里那棵他暂时还叫不上名字来的大树。
　　“别看了，这树是我种的，就连这院子也是我圈出来之后才能盖房子的。”冥王丝毫不见外地捉碗给自己盛上鱼汤，“彼岸花田姑且也算是一处冥界重地，没有我的允许不能随意动土和播种。所以要么这株鸢尾是个什么天生的仙种，要么就是有个法力与我不相上下的人种下了它。”
　　她抿了口鱼汤，露出满意的表情：“小云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顾辰枫一时间还不能追上这位冥王跳跃的说话方式，但云帆却已经适应得很好：“王上过奖了。”她接过一旁弟子给自己盛好的汤在原位坐下，又道：“王上说自己点化了这株鸢尾……您不准备调查一下她的来历吗？”
　　若要法力与冥王不相上下，恐怕就算是当今那位天帝也要差上三分，如今的三界之中，她一时间还真想不到这样的人物。可若是从域外而来，能够不引起注意地任意穿行于冥界之中，却只是在彼岸花田中悄悄种下一株鸢尾，那对方的意图可就耐人寻味了。
　　冥王摇了摇头：“若它是天生仙种，我只告诉它不要影响到彼岸花就行了；若它是人为所种，我只时不时来看看便是了，而且这里不是还有你么？再说，”她瞥了一眼顾辰枫，“我看你这徒弟八成也是打算住在你这里，如果日后真的有什么异动，就算他拦不住对方，总能撑到我来吧。”
　　被看穿想法的顾辰枫内心毫无波动，大口喝汤。
　　云帆无奈地看了弟子一眼：“我这里可没多余的屋子给你住哦？”
　　“让她给我再圈块地就是了。”顾辰枫放下了碗看向冥王，“都见锦衣令如见你了，在这要块地不过分吧？”
　　“嗯嗯。”冥王正沉迷于美味鱼汤。
　　云帆拍了一下顾辰枫的肩膀：“要对王上保持基本的尊重，你的神位还是王上特设的。”
　　顾辰枫一愣：“什么叫特设？”
　　冥王喝完了汤，放下碗，优哉游哉道：“就是原本没有这个神职，特意给你设立了一个。”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辰枫：“你当真以为连真仙都要忌惮的毁灭之火能这样轻易地被接纳成仙？”
　　顾辰枫的神色顿时变得很复杂，许久之后才挤出一句：“谢谢……王上。”
　　冥王自动忽略了他别扭的表情：“不客气，反正多一个实力不错的手下没什么坏处。”忽然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向这处小小院落的门口。
　　一个鬼差飘进来，向院子里的人依次行礼：“见过冥王大人、锦衣大人和彼岸管理者大人。”他低着头恭敬道：“天界来使，酆都大帝令属下来请冥王大人前往阎罗殿接见。”
　　冥王似乎对这样的事情有些不耐烦：“酆都大帝已是冥界执政，冥界诸般事务全由他做主，这种事喊我去做什么？”
　　鬼差的脑袋埋得更低了：“天界来使中有一位乃是曦月山之圣主，酆都大帝以为，这等地位尊崇的贵客，还是您亲自去一趟比较妥当。”
　　“曦月山圣主？”冥王摸了摸下巴，“曦月山除了一位圣女不都是一帮神棍长老吗？什么时候多了个圣主出来？”
　　神棍长老……鬼差低着头，三界之中估计也就眼前这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称呼那些大人物了……但他还是解释了一下：“曦月山圣主数百年前就曾来访，只是那时王上在外云游，因此不知。”
　　“真是麻烦……”冥王嘟囔着，忽然她眼前一亮，“有了！”
　　顾辰枫没来由地想打喷嚏，考虑到这会儿似乎不太合适，他忍住了。
　　然后他就看见冥王笑眯眯地看着他。
　　“？”
　　“你是锦衣鬼差，是我的代言人，你去一趟吧。”
　　“……”
　　“愣着干嘛？这就是你第一个任务了，快去快去。”
　　“……我知道了。”
　　顾辰枫站起身带上斗笠，鬼差不敢怠慢，他知道这位锦衣鬼差大人虽然职级极高，但对冥界了解还不多，恭敬地在前方带路。
　　将要迈出院门的时候，顾辰枫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冲云帆道：“我办完事就回来。”
　　云帆坐在院子里点了点头，冥王已经不见了踪影。
　　跑这么快，真是生怕被工作追上……顾辰枫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对身边的鬼差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