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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臣领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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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不如人?”
宋幼安反问,何以见得。
她字字铿锵:“臣不信。”
宁知弦首次与匈奴交手,大胜。
宁家再次花团锦簇起来,说媒的说媒,攀亲的攀亲,以前撒把米都能留鸟雀吃上好几个时辰的镇国公府重新热络起来,连门槛都快被踩烂。
花无百日好,这句话不是不无道理。
同年贵妃怀孕,八个月正是安心待产的时候,忽闻噩耗,宁知弦贪功冒进,害得整支兵马死伤惨重。
圣上勃然大怒,欲要废去宁知弦一身官职押解回京。
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贪功冒进都算罪名浅的,前线传来密报,宁知弦早就和匈奴暗中勾结,被人发现后,欲要杀人灭口,那支兵马成了他野心的陪葬品。
呈在圣上案头上那一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之中,详细记录宁知弦被一箭穿心的结局。
少年英才,成了所有人口中的恶臭渣滓。
铅灰色天空乌云阵阵,宁知弦跪在地上,被一支羽箭穿胸而过,他阖目,白色战袍上血迹斑斑,再无半点生气。
为首之人站在圈外,目光掠过尸体横陈的战场,一片死寂。
喜食腐肉的禽鸟从高处落下,贪婪吃起已死之人的血肉,更有只大胆的,扑着翅膀落在宁知弦肩头。
瞬间所有人的心被揪起,谁都好奇宁知弦有没有死。
只见禽鸟啄向他的肩头,他还是没有动静。
将领抬手,目光阴骘,拦住想为宁知弦收尸的小兵:“不必。”
身负罪孽之人,不配魂归故里。
血色抹上天空,天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残旗被肆意扔在地上,呼呼作响的风声之中隐隐有人在涕泣。
唯有宁知弦一人还保持持抢姿态,不肯放。
下雨了,雨水和着血污从他的膝下而过,白衣染污,跌落凡尘。
抛兵弃国,不过是暴尸荒野,恶人理所应当的结局。
“娘娘为何会如此认为?”
宋幼安不明白,但世间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宁纤筠不作回答,上位者无需向旁人解释什么。
她曾经小产过,宁知弦出事时,是她第二个孩子,险些又被流掉。
“他配不上镇国公的赫赫荣光,”宁纤筠还是给出回答,“更是毁了兄长的一世英名。”
眉眼倦倦,宁纤筠盯着殿外,夜空中偶然亮起几颗明星,转瞬之间又失去亮光。
又是一年冬好处。
再恼,再恨,也不会再有一位少年,踏雪寻梅,折来枝头最傲然的红梅,不顾冷眼,顺势插入被她闲置已久的瓷瓶之中,红梅之上还有尚未化开的薄雪,拥簇在花蕊旁,静待君采颉。
如今,倚梅园永无梅花,都是些遇见冬天不愿开花苞的病骨头。
“臣是统载十七年的女子进士,”宋幼安自巍然不动,“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臣是您的门生。”
屋外的风雪未眠,一寸寸击打窗弦,呜咽声不绝于耳。
闲谈许久,差点忘了她的目的。
宋幼安想起晨起时顺手抓起放在廊下的伞,被搁置在屋外一夜,伞骨被淬上彻人的寒冰,她一掀,拂下来的雪纷纷扬扬,落在她的鞋面上。
她沿着弯曲小道穿过一片灰砖青瓦,京都天子脚下,自然不胜繁华,白日里锣鼓喧天,胭脂水粉铺子前行人络绎不绝,不是官家小姐就是商门富户,夜里沿着淮水河向下,两岸花红柳绿,又是一片歌舞升平的迷人景象,自古都是达官贵人的天堂。
可终究有升斗小民的容身之所。
高楼大户之中也能见缝插针塞进几条不起眼的小巷,再容进去几间错落有致的灰扑扑屋子,虽不雅致,但容身足以,数年也都这么过下来。
宋幼安在这里住得久了,即便考上了宁纤筠开的女子恩科,也没有搬出去的意思。
她念旧。
日日天不亮便趟着厚重积雪,前去宫中报道,染在她袍脚的雪花遇见热气倏地晕染开来,不知是不是雪地里有残梅花瓣,竟也沾上点点梅香,在朱漆大殿中散开。
宋幼安知道自己今天要干什么,几天前就将家中存粮送给街坊邻居,看见门前水缸结的薄冰,似是怜惜,给它也找了个盖子叩上。
“娘娘开恩科,四海女子皆感念娘娘恩德,”宋幼安吐字幽幽,从袖口取出奏折,夹在指尖,折子被掐出浅淡凹痕,她的腔调愈发急促,所发之言也愈发大胆,“臣学圣人言,读代相书,明世间理。臣是天下人的学子,理当为天下疾苦而言,为臣子蒙受的不白之冤而鸣。”
更是石破惊天的一句。
宁知弦一案早由圣上定夺,朱笔亲批,岂容你一个小小女官再多置喙,只怕传出去就会被御史大夫参一本“大不敬”。
宁纤筠不堪在意:“让我瞧瞧‘我的门生’。”
门生,不是你一句轻飘飘就定下来的。
比之京中贵女,宋幼安或许生得并没有那么漂亮,但在官场上也足够了。杏眼柳眉,瞳子也是无比漆黑,她总是垂着眼,不让人轻易看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苍青色官袍,官五品。
是个胆气十足的。
宁纤筠目光在宋知安身上打转,落在她的领口处,恩科开得急,制造局匆忙之下赶制出一批官服未免有些粗陋。
在宁纤筠的授意之下,侍女接过宋幼安的折子,宋幼安弯腰呈上,时常浆洗衣物的十指粗粝不堪,日子冷起来,连带指节上都生出几个青紫疮口。
“我何故信你,”宁纤筠只是稍稍扫上几眼折子,便将其狠狠丢在地上,她脸上保养得宜,丝毫看不出岁月磋磨的痕迹,“凭你一腔不知所谓的热血,还是几句没有来由的壮志豪言。”
书页哗啦翻开,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度,折子的厚角率先砸在宋幼安的额角。
起先是皮肉划开的动静,血水从中渗出几许,宋幼安浑不在意,将折子收拢折好,气度自如,没有慌张也没有胆颤。
既然做得,何故后怕。
更何况她今天早已做足了准备。
她直直盯着宁纤筠,知道自己此举冒犯至极。
“臣自小家境贫寒,父亲早逝。”
宋幼安自顾自谈起,她脸上的伤口并不大,没多久便也止住,可还是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从她的眉毛上攀援而下,又从眼角经过,堪堪停在那里。
她的声音极轻,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宁纤筠招的一批女官之中,虽说凭才学资历录用,可大多都是家世显赫者,再不济家里也是个小官,只有寥寥几人生于微寒,宋幼安就是其中一位。
按理来说,这种人更应爱惜羽毛,轻易不要让自己身处争议之中,这于她官身不利。
“小娘病重,臣欲求医,路过城南的那间铺子时,一匹疯马突然出现在闹市,是宁小公子一举夺过疯马的缰绳,眼见疯马要踏上一幼女,也是宁小公子手起刀落了结疯马,同时被疯马狠狠摔下。”
是有这回事,当时念在骨肉之情,宁纤筠请太医为宁知弦疗伤,事后太医告诉她,宁知弦腰间落了伤,怕是难以痊愈,若是习武拿枪,必定也比旁人艰辛百倍。
也好,她当时想了想,让宁知弦一辈子做个富家公子也不是不可。
她也养得起这个侄子。
宁纤筠嗤笑一声,长眉竖起:“那又如何,人总是会变的,有小德而无大义。”
宋幼安抬头,字字郑重,她像把紧绷的弓:“娘娘,宁小公子不是。”
她掷地有声,语气太过平淡,连诘问声都显得不那么尖锐,这把弓终于被射出去。
锐利且执着,对着贵妃椅上的宁纤筠,更是对着天下愚昧之人。
“本宫怎么想与你何干,”宁纤筠无端生出怒意,不知是不是被宋幼安刺激到,“若是我不准,你的下场。”
再明显不过了,若是宁纤筠允了,旧事重启,从中寻出些蛛丝马迹估计也是难,事成后圣上的颜面搁在哪,没成,御史的参奏就够宋幼安喝上一壶。若是不允,此番举动早就触怒了宁纤筠,只怕是今后仕途无望。
这趟浑水,宋幼安就不该趟。
“臣从未想过,也不会想,臣会一直上谏,直到有人肯接臣的折子。”
椒房殿内,珠瓦玲珑玉石对,金银器物琳琅满目,无比彰显天家威严,宋幼安出身农家,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繁华盛景。
仅仅是她膝下的砖石,扣出一块都能抵平常人家好几年的花销。
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天家赐予的苍青色五品官服。
宁纤筠肤如凝脂,眉眼间与宁知弦有几分相似,她神情晦暗不明,步伐慵懒,身段更是轻盈似燕。
她站在宋幼安身前,挡住无数烛火,身影拉向远处,明珠在发髻上发出浓光。
“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纤筠不懂,连她这个亲姑姑都不打算为宁知弦申辩,一个不知从哪来的芝麻官竟想做成这件事。
“于私,当年的幼女不是别人,正是臣。”
宋幼安一如既往的平淡,她将折子握在手中,紧接着藏于袖口,奏折上字字句句,她皆牢记心中。
“于公,臣已掌握部分可以证明宁小公子清白的证据。”
“娘娘,您逃不过的。”
像是心中长存的气终于被抒出,宋幼安被砸乱的鬓发,有一缕垂住眼眸,天寒地冻,膝盖跪久了,会有乌青的。
宁纤筠脸色瞬间变化,饶是她经历过大风大浪,也很难保持正色,眼角泛起红色,喉头所有的动静被强压下去,她屏住呼吸,俯身和宋幼安对视。
“你家里人供你不容易。”
“臣无家人。”
走到如今这一步,她自然知道。
父亲早逝后,生活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没有选择改嫁,而是带着她住在小巷,日日浆洗衣物补贴家用。
求生不易,在她数次看见母亲脸上老去的痕迹,指尖的粗糙时便已然获知。
宁纤筠那张美到惊心动魄的脸霎时贴在她的面前,口脂红润,眉眼上扬恣意,更是不怒自威,让人轻易不敢直视,宋幼安方才看清她身上那件对襟红色罗衣,腰上还缀着块赤色雨花石打磨的印章,衣摆垂在地上,尽显雍容华贵。
中宫皇后,实至名归。
宋幼安定定看向宁纤筠,眼窝凹陷,十七岁的年纪里掺杂的不是天真浪漫,而是经历过世事磋磨的坚韧挺拔。
吃过苦的孩子大都长成这样,没有令人艳羡的白皙肤色,兴许出生时会有,可在市井间乡野里长大后,漫天飞沙掠过时,飞尘将面孔重新打磨后再度奔向辽阔天地,留下的只有大地的孩子。
“就因为臣知道,那就更应为了世事不公而请言。”
宋幼安低头,再次双手奉上折子,高举过自己的头顶,极尽谦卑:“臣宋幼安,读圣贤书尽圣贤道,所行所言皆出自本心,无第三人指使,但凭本心,请娘娘将此事交由臣来处理,臣若未能尽薄绵力,终身不入庙堂,愿受世人的摘指唾骂。”
更愿堵上全数身家,求一个为宁知弦正名的机会。
公理,道义,有时确实比性命更加重要。
宁纤筠迟迟没有接折子,似乎想在宋幼安脸上瞧出些什么,惊恐、不安,这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可是什么都没有,干净如水。
时间太久,久到宋幼安手脚发凉,才察觉到手上的物件被人拿走。
“允你所言,”宁纤筠头也不回地离开,华服迤逦,语调发凉,“宋大人可暂居司命坊,传本宫口谕,控鹤坊上下宋大人皆可调遣,任何人不可阻拦。”
“违命者,罚俸三个月。”
她又想起件事来,口吻薄情。
“阻挠者,斩。”
宋幼安冲着宁纤筠离去的方向跪拜,头上的素簪低入尘埃:“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