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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子瞻 ...

  •   宋幼安本来打算过段时间去趟香积寺,宁知弦说她正巧要去,她便同宁知弦一道。

      香积寺的人不多,敬辞拿着大扫帚在山上扫落叶,他从余光中瞧出并肩的二人。
      师父还真是神机妙算,怎么算出来今天这两人会一同出现?

      不过,看举止行为甚为亲密,他们相识?
      别人的事,他不作置喙,待二人再近些,敬辞守在石阶旁,拦住宋幼安:“师父让他先进去。”

      宁知弦还有些惊异,微微躬身:“敬辞师兄,许久不见师父,他身体可好?”

      这会儿倒想起来问师父近况了,敬辞继续扫地,还特意去扫宁知弦脚下的那块地:“自己长了眼睛就去看,别问我。”

      敬辞装出十分嫌弃但不得不和宁知弦搭话的模样。

      “我在边陲遇见一农女,酿的酒好喝极了,我还带了两壶回来,”宁知弦双手环胸,似是在回忆嘴中佳酿余味,随即摇摇头,“只可惜师兄忙于苦修,是喝不到了。”
      她走得愈发快,衣角端的红边飞扬,听得敬辞脸都白了。

      “宁知弦,你给我回来。”
      谁说他不喝了,混账小子。
      宁知弦头也不回:“师父唤我——”
      摆明了不会回来。

      宋幼安发问:“师兄?”
      也不怪宋幼安疑惑,没几个人知道此事。
      敬辞放下手中扫帚:“宁知弦小时候体弱,每年都会被送来香积寺几个月。”

      这小子从小就不安分,身弱还喜欢挑事。
      说起宁知弦干过的恶事,敬辞滔滔不绝,全然没有往日不苟言笑、疏于人前的神情。

      “他当时挑了一个马蜂窝,还兴冲冲叫我去看。”
      宋幼安:是有些损的。

      “我兄长托人给我捎了一罐雨前龙井,”敬辞现在都还是咬牙切齿,当时他烹茶以待,一心想着和小师弟搞好关系,“我想起那罐好茶就窝心,他……他拿出一点消风散,扔进汤里,一口喝光。”

      “喝完他还来了句‘这茶有点涩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又跑回去重新睡觉,日上三竿了都。”

      真是糟蹋他那盏绝世好茶。
      以后给狗喝都不要再送给宁知弦喝,他就是个夯货二栓柱。

      大昭文人相交之间素来喜欢高雅器物,品茶算入门级别的,难为敬辞得点好东西还能想着宁知弦,但貌似真不如喂狗。

      宋幼安等敬辞絮叨完,方才开口:“知弦她为什么身弱?”

      “他小时候掉过荷花池,许久才捞上来的时候,都以为他早就死了,”即便敬辞现在想来,也能出一身冷汗,“当时师父恰好被人邀去讲经,废了好大劲才把呛进去的水逼出来。”

      人是救过来了,可一昏睡就是好几日,没把他家里人吓个够呛。
      这些事都是敬辞听师父说的。

      待宁知弦醒来,师父就说要领他回香积寺,敬辞一直希望能有个温柔解意的小师妹,师父也答应得好好的,没成想拉回来一个混世魔王。

      “师父,”宁知弦推开窗棂,见身量刚够,也不走正门,直接双手撑着从窗户翻进来,“我来了。”
      普慧闭眼打坐,听到动静就知道她又翻窗,姑娘家的天天没个正形。

      他抬眼望向宁知弦,少年身姿修长,多年来扮男子已成习惯,谈吐说话间也跟个寻常儿郎一样,竟一时叫他也难以分辨。
      可她不该,普慧眼神下压,不叫人看出其中愧意。

      宁知弦眉心的黑线淡下去不少,比起前世,多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生路。

      “师父又在算我能活几年,”宁知弦语气颇淡,比起谈论这个,她更关心明天可以吃什么,“就没别的对我说得吗?”
      她拢开衣角和普慧对坐,熟捻地将放在桌子上的梅子抛入口中。

      要说得太多,千言万语都难以出口。
      普慧的眸中落入一点灰,一点尘埃里的灰,在浑浊的眼眶里打转,朦胧间描摹宁知弦的样貌。

      他看见宁知弦从蹒跚儿童长至风华少年,仅仅数年,普慧也逐渐老态龙钟,腰背佝偻。
      普慧无奈:“你才多少岁,别整天说死不死的。”

      宁知弦吐出果核,觉得有些涩:“我今年十六了,也不小。”
      你也知道你不小。

      “我看不到你十八岁之后的样子,”普慧盘起腕间佛珠,一眼望向宁知弦,仿佛千山万水只在一刹,“还有两年。”

      两年,那也是一段很久的时间,足够她去处理一些事情。
      宁知弦耸耸肩:“我六岁那年便知道了。”

      她浑不在意,下一刻又笑出声来,有意让普慧紧绷的神情松紧,可她越是这般,普慧心中悲恸愈深。
      多好的孩子。

      “我知道我会死在北疆,不过不知道是死在何种季节。”
      春夏秋冬,风雨霜雪,她有点不想日子太热,那尸体也会坏得太快,她不太想。

      普惠幽幽,愧意还是难以掩饰:“若有人唾骂你,该当如何?”
      不当如何,但好歹也是身前身后名。

      “我管不住别人的嘴,但我问心无愧。污名也好,美名也罢,于我而言身后名并不重要,人都死了,计较也没用,更何况几年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

      “若有人知你冤屈,却任由他人攀诬你,该当如何?”

      宁知弦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按理来说勋爵家的孩子不该如此啊。
      饮冰寒室,难凉热血才是。

      “我曾经读史列传,读到忠臣遭诬,失信于主君,或郁郁而终,或抱负折戟,开始也会愤懑不平。可到后来,心中不再有波澜,”宁知弦掸去脚边石子,“我比他们幸运,伯牙有钟子期高山流水,我也有一人为我销骨长逝。”

      她补充完,独自的微笑:“我们都很幸运。”

      普慧动容,他声音沙哑,不知吞下多少风霜:“为你抱灯之人,你找到了?”

      “是,所以我要为她了因。”
      “为何不避。”

      “避不得,”宁知弦缓了许久才开口道,“也避不开。”
      她确实没有说错。

      “‘子瞻’的腕间有颗红痣,我的哥哥并没有。我托人在京都打听何人名姓子瞻,找不出也觅不到。后来哥哥病逝,他本来想取‘明夷’为字,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

      “我的手腕上原本也没有红痣,哥哥去世那天,我从树上掉下来,腕部被树枝挑破,痂褪后,倒生出颗来。我那时就在想,我是不是就是‘子瞻’。”

      她的血很艳,比一般人都艳。
      普慧终是阖上双目:“如果子瞻不是你呢。”

      宁知弦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女扮男装,姑姑原是不同意的,但她拗不过我。‘宁知弦’到了年纪,该取字了,姑姑给我几个备选,我从中一眼就瞧见‘子瞻’,登轼而望之,释义很漂亮。我当时就觉得我就是那个‘子瞻’,若我不是子瞻,那而后年月里也该出现另一个‘子瞻’,说不定还能与我平分秋色。”

      她开始插科打诨起来,想化开那份苦。
      “说不定我还会和他相拜相宜,可并没有。”

      燕台踏去金蹄歇,我歌乱舞月徘徊。
      “我当是子瞻,逐渐真得成了子瞻。”
      宁知弦语气沉定,从未有过悔意。

      “吾与汝相交不甚,生前既不可追,死后不可不知。上京露草苍苍垄,死生契阔,公虽不归,南望潇湘,不自思量。今后云往雨绝,故人无念。”

      她当时读到的悼文,心中撼动,却不知是为她量身所做。
      巴掌大的地界,誊写她一生的、未尝示于人前的功绩。他日史书工笔,能有她只字片语,宁知弦便心满意足。

      工笔吝啬笔墨,也忠于笔墨。
      无论是歌女抱琴弹奏,指尖流转出动人歌曲,还是幼童临水羡鱼,拉着父母亲眷的衣角迟迟不肯离去,都不过是浮世里的浅浅一簇,得不到半分只字片语。

      酒楼里绿酒浮动,还是屋梁下升起的小团火炉,流过的泪水在脸颊滑过,最后归于尘土,被沙砾记住其中的温度,在记忆深处翻涌,潮涨潮汐。

      往事如烟,都庇护在上京城同一轮明月之下,数度复回。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我还好,没到八十就有人念我,”宁知弦一贯的贫嘴,“师父,记得二十岁的时候给我上柱香,我要您亲手搓的。”

      普慧不去看宁知弦:“念你的人,你找到了吗?”

      鸟雀啼叫,震落扬在枝头的枯黄叶片。
      宁知弦闭上闹腾许久的嘴,以手托腮,唇角不自觉拉出一条斜线。

      她苦笑过,嬉笑过,也开怀大笑过,接受自己的命运后,也不是说认命,只是知道自己今后该做些什么。
      即便无归途,那便挺直脊背朝前,没什么可怕的。

      “我找到了,”宁知弦轻声,哼笑一下,掩住眼底意落,那副示于人前的假面或许已然被撕开道口子,她有些落寞,“但我好像活不长了。”

      离十八岁没多少日子了。
      世间的遗憾是什么,是割袍后的缘分散尽,是死别前的真情吐露,太多也说不完。

      但宁知弦正在经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君子之交浅淡,都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更何况这份笔墨又添上别的情愫,化在里面,染上满手痕迹。

      普慧动容:“你的家人,宁施主如何?”
      宁知弦垂目:“别让姑姑她知道。”

      逆天改命,有违天道。
      每轮深夜,宁知弦望向塌前的莲叶屏风,手指搭上白皙脖颈之时,都是想象自己的死状。血是如何流出的,又是如何流尽的,在时间中逐渐风干,成道抹不去的深痛印记。

      身上的骑装转眼间化为乌有,轻软纱披在身侧,她似乎恢复了女子身份,看着眼前变化七彩,鸟兽虫鱼飞禽走兽。

      她是个痴儿,痴痴念着的都不是为了自己。宁知弦抱着荷花束,散发赤脚,走进浓雾里踪迹全无。
      “我的命数已定,师父,多说无益,徒增伤感。”

      普慧再度叹息,他的模样又愈发老了,比前世看起来还要老,脸颊深处的沟壑层层叠叠数不胜数。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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