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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行路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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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北上。二人风尘仆仆,自襄阳至新野,再经南阳,直到许州。
她自幼爱看演义故事,自然知道此处是曹魏故都,乃是昔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地。
可惜现在急着赶路,等闲下来了,她可要在城中好生游历一番。
捧着喷香的肉包子,她跟在胡向导后头,一面抓紧时间改善伙食,一面围观胡向导与牙人砍价。
只听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是舌灿莲花,天花乱坠。他先是将两人骑来的马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重点详述它们性格如何温驯,体力如何充沛;又随手掰开边上一匹马的嘴巴,老练地点出几项不尽人意之处。
最后,又指指她,透露出这位女公子有要事去办,否则断不能贱卖了这两匹良驹,暗示这笔交易是对方捡了漏。
总之,一通讨价还价,不仅用两匹日夜赶路、即将力竭的马换来了新马,还饶上了两副好马鞍。
陆雨迢在一旁看得来劲,叹为观止。
胡向导在她亮闪闪的眼神和不重样的赞美之下,眯眼笑起来,眼角皱起几道深深的纹路。
“微末本事,算不得什么。行商路上,什么人都可能遇到,最难缠的,可不是这些牙人商贩,更不是沿路盗匪。”
陆雨迢疑惑道:“那什么人最难缠?还能比遇见盗匪更麻烦么?”
胡向导看向远方,叹道:“剪径也有剪径的规矩,随队的镖师都自有分寸。若是赶得不巧,哪位官老爷家里要办事,才是真正要扒层皮。”
陆雨迢点点头。“那就只能认了么?”
胡向导道:“大商人有大商人的门路。或是上头有个依傍,年年孝敬,就能免了这一路上的层层揩油。也有那手眼通天的,给皇亲国戚做事,当然无人敢触霉头。中小商人,大几个月跑上一趟,不过是赚个辛苦钱。赔着笑脸一路送银子,只求还能剩下点微薄利息,不至于血本无归,也就是了。”
陆雨迢思索片刻,道:“就像养鸡下蛋,固然要占尽好处,可也要给鸡留一口米糠,好处方能源源不断。”
胡向导看她一眼,长叹道:“姑娘年纪不大,就有孤身救人的胆识,倒不像那样的轻狂人。世道艰难,那些贵人又哪里知道?”
陆雨迢吃完了包子,拍拍手上的碎屑。
“是了,我可不是什么贵人。不过,能有机会习得武艺,已经该知足了。”
她翻身上马,轻夹马腹,一抖缰绳。新换来的一匹马,便稳稳地哒哒向前走去。
“老胡,我问你——依你所见,一个人若是小有些势力,该如何让周围的人过得好些?”
胡向导也上了马,城内禁止纵马疾驰,两人便缓缓向城门去。
他两条粗黑的眉皱起来,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某种沉思的神色,片刻后答道:
“老胡走南闯北,城里乡间,倒也见过些小有名气的善人。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寒冬腊月里舍几碗粥,求个善名,也能让贫苦人多撑上几日,救得些性命。”
“大富大贵的人家,有那眼光长远的,设些义庄、善堂,一来养活族里宗亲,二来求个‘德高望重’。遇到什么事,族里大家长一开口,比县太爷还管用。”
他嘿了一声,嘲道:“搂草打兔子,捎带手!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贵人手指缝里稍微漏下些银钱来,就够续上几条人命了。”
陆雨迢听了些从前不知道的消息,默默消化着这些新鲜的见闻。与武当派的大师兄清回不同,胡向导接触到的生活似乎更加残酷、更加赤裸。
她琢磨着这样的事情。马蹄一声声清脆地响着,将许州高高的城墙、城墙外广袤的绿野留在了身后。
又行得几日,二人过了郑州州府,来到黄河岸边。
汜水渡口,行人如织。两山犹如玉屏,夹着一脉清流,缓缓注入黄河之中。
时值傍晚,一轮红日渐渐西坠,几与水面相接。眼前的黄河宽广而浩渺,无边无涯,只见滚滚浊流日夜不息,向东滔滔而逝。
暮色苍茫,陆雨迢坐在渡船船头,向远处眺望。
耳边马嘶声、孩童的哭闹声、人们的交谈声,都被轰鸣着的水声所掩盖,模糊成一片。鼻端嗅到许多混杂着的气味,有浓重的水气,有挨挤的人群身上汗水的味道,还有动物特有的草料与粪便的气味。
烟灰色的薄雾蒙在天边,将落日稀释成黯淡的粉红。那淡淡的红色余晖倒映在水面上,长长地、破碎地拖曳着。
她心中忽然生出些惆怅之感,一颗心像是变作了石头,沉沉向下坠。
这漫漫一程路上,她极少有感伤或是忧虑的空闲。要么在集中精神骑马赶路,要么是抓紧时间休息。赶得巧了,就在城内客栈抓紧时间睡上个把时辰;若是不巧,宿在荒郊野岭,衣裳一卷,便凑合一夜。
此刻,渡船在河心缓缓行驶着,暂时没什么要操心。精神放松下来,她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疲惫。
几天没睡上一个整觉,又连日奔波,身体自然是疲倦的。更何况,心中隐蔽的角落里,她一直在隐隐担忧着。
距离她收到萧代遇险的消息,已过去几日了。
他此刻如何?有人在营救他吗?
性命……无虞么?
又或者……
她闭了闭眼睛,不愿再想下去。
那个嚣张到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家伙,那个沉得要命、她拼尽全力从河里捞上来的家伙……一定不会有事的。
……
渡过茫茫河水,两人马不停蹄,继续向北去。
到得河内县,只见眼前重重山峦拔地而起,雄踞在平原之上,几乎遮天蔽日。人在山底仰望,只觉得那重逾千钧的山体,似乎要朝人直压下来,极为慑人。
胡向导摸摸下巴上长出的杂乱胡须,道:“这就是太行山了。我们从太行陉过,路虽险,但能省下不少时日。”
陆雨迢也不多话,点点头道:“走吧。”
身下是又换了一次的马匹,温驯地随着她的指令而动作。据胡向导所言,这种腿部短粗的马最宜走山路,耐力极佳。
越往深山里去,山路越是曲折,地势也随之爬升。马蹄踏在崎岖小径上,速度明显放缓了,这样凹凸的石路和陡坡,也在不断消耗着它们的体力。
路两边松柏森森,直插云霄,头顶青空只余一线。山谷之中隐隐回响着兽类嚎叫声,与猿猴的哀鸣。除此之外,前后皆不见行人,只有马蹄声一路寂寂响着。
路长人困,无尽重复的风景,几乎像是幻觉。
陆雨迢打了个呵欠,不得不强打精神,努力撑起眼皮。午后的山林蒸腾起暖洋洋的泥土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叫人更加发困。
枯燥疲乏的旅途,最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单调的马蹄声中,她耳听得某种细微的沙沙声,隐约夹杂在风声、呼吸声之间。
这几不可闻的声响,却如同一枚尖锐长针,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她顿时目光一凛。
不对!
握着缰绳的手,悄然按在剑柄上。她目光锐利如薄刃,寸寸扫视四周,却未见任何异状,只有丛丛野草在风中簌簌而动。
见状,她并未放下心来,反而更加戒备。真正的危险,往往隐藏在平和的表象之下。况且,她心中危险的预感并未解除,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股腥风自身后猛然袭来,她手中一声清响,剑已出鞘。
人还稳稳骑在马上,她向后灵活地一拧身,手中银芒恰恰格挡在那道尖锐风声的来处。剑身与利爪相击,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之声。
这时她才看清,袭击者原来是一匹体型极大的狼。它的眼神极为凶恶,方才的全力一击被挡了回去,似乎激怒了它。
只听它一声低吼,亮出了獠牙。低沉的吼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更显凶戾。
似乎被这猛兽的凶悍所慑,周围一片死寂,连鸟鸣声都听不见了。
不远处的岩壁后,草木掩映之间,随着这声低吼,又闪出许多双贪婪的眼睛。狼群呈包围之势,向两人逐渐靠近,一时间,只听两人的坐骑凄厉地嘶鸣着。
陆雨迢飞身跃下马,挡在胡向导面前,大声道:“靠着石壁!安抚住马!”
说完,她不再看向身后,而是聚精会神地盯紧了周围。
一头、两头……总共有十四头狼。
其中,最先扑向她的那一头,体型最大,毛发最丰,额上一簇白毛,极为显眼。群狼都按它的指令行事,应当是狼群的首领。
她在青离山上,也遇到过小型的狼群,知道这种野兽往往成群结队,由最强壮的首领组织捕猎,极为擅长诱敌与配合。
既然如此,那便擒贼先擒王吧。
她取下腰间剑鞘,身法迅捷犹如电光,倏忽而至,顷刻间便来到头狼面前。
只听梆的一声,剑鞘重重砸上了它的头,还没等它反应过来,她就已经飘然远去,轻轻巧巧地又回到了几步开外。
在头狼愤怒的嚎叫声中,她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扣在手心,指尖运起劲气,瞄准了其余的狼,天女散花一般疾射而出。
不得不承认,她这一手并不娴熟。有的石子瞄得准些,正中狼的眉心处——如果那个地方能称作眉心的话。有的石子则有些偏了,打在狼身厚厚的毛发之上,又哗啦啦滚落下来。
显然,这群狼比景王要皮糙肉厚些。有的晃晃脑袋,大约是被砸得有些头晕;有的则是没事狼一般,恶狠狠地看向她,缓缓逼近。
陆雨迢:……
好,很好。不仅头狼没砸晕,其它狼也成功被她惹急了。
十几头野兽龇着獠牙,狺狺低吼,这场景大约是两匹马此生从未见过的。身后马匹的嘶鸣声越发带了几分狂性,她心中暗道不妙。
若是两匹马受惊后跌下山崖,他们二人恐怕只能困在这深山之中,不知何时能出去了。更何况,如今她身负要务,更是半点时间也耽误不得。
抿了抿唇,她终于下定决心,依心法将真气加速流转,劲气平推,注入招式之间。
与此同时,白额的头狼也向她猛扑而来。剑光一闪,狼身已是多了个血窟窿。
棕灰的毛发上汩汩淌出鲜血来,只听那狼哀嚎一声,神色间却并不畏惧,仍是忍痛直扑上来。而狼群亦是在她几步外围成个半圈,此刻如同听见什么信号一般,大半随着头狼一同攻击,还有小半趁机绕后,想要趁机偷袭胡向导和那两匹马。
……情势危机,不能再犹豫下去了。
她闭上眼睛,手上却是毫不迟疑,使出势若雷霆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