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老师》黄公羊

1、第 1 章

　　老师小时候——准确说是13至16岁那四年——有过一位非常敬慕的老师，姓名不具，表字锦儒。

　　锦儒先生外表看不出真实年龄，这一点我随他。先生很爱学生，这一点我也随他。有时兴之所至就会做些多余的事，这一点……我说不定就是长成了性转版的他。

　　先生对中国古代史如数家珍，我对关于他的记忆也如数家珍。他有咽炎，上课时吭吭地咳。有肩周炎，写板书手抬不了太高。给我们调空调风向时，跳起来离地一米多，后来得知他本科是体育生。他曾经描绘自己本科时宿舍熄灯后，去路灯下跺着脚背词典，忽然下起了雪。他也曾描绘自己的外公爱喝可乐，一把年纪还说“No coke, no hope!”先生通晓枪械知识，爱吃肥肉，穿布面老头鞋，最喜欢的电影是《好兵帅克》。解释“臂箍”的概念时说：“《龙珠》‘天下第一武道会’之卷，孙悟空的哥哥拉蒂兹出场击杀小林，当时手上戴的那个圈儿就叫臂箍。”夏至那天那堂课最后一个词是“教堂的墓地”。夏天结束毕业时唱的歌是《忘情水》。毕业后，他说有礼物贺我，是中华书局《前四史》。他教我的时候孩子刚出生，如今我已比记忆中的他更年老了。但锦儒先生最强大的并且我可能永远也无法超越的是——他教的科目，是英语。

　　我拼命记住关于老师的一切，为了未来某天，能够终于想通他所说的某句话的意思。譬如2002年先生说"How I wish you were here"，“该败突外而优万斯比拢的”，我识别不出是哪些单词但牢牢记住了发音，留待未来的我将之捋顺：《JOJO》角色“Crazy Diamond”以Pink Floyd歌曲《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命名，这首歌隶属于专辑《Wish You Were Here》。该专辑有一首同名曲，里面反复唱着：“ How I wish, how I wish you were here. ”《JOJO》的名字捏他自披头士的歌词“Jojo left his home in Tucson, Arizona”，这首歌名叫《Get back》，歌里还有一句词是：“Get back to where you once belonged.”

　　所以，我如今能不能跟几十年前的先生说，“好像稍微明白了一点”呢？

　　我能记得老师每句话的音调，记得他让我张嘴看蛀牙时我的尴尬，某节课我擤鼻涕太多声音太大下课铃响他招手让我过去时摆手的弧度。我记得他的大眼镜，他濒临失声时对瓶灌了一口醋，他回复过我一次短信，内容是8个字。但我唯独记不住老师的脸，因为我是个绝望的脸盲。但是没关系，他三十岁就得了阿尔茨海默，现在几十年过去应该也不认得我了，我们打平。

　　认识锦儒先生，让14岁的我意识到：原来大人也可以是这样的。认识锦儒先生，也让我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年轻，原来一张白纸就仅仅只有白纸的价值。直到今天，回过头来看自己的学生，又觉得你们拯救了我：曾经无知的我，被时间打磨过后，也能成为俯仰无愧的人，所以一张白纸的价值，绝不仅仅是空无一物。即使不被理解，你们只是活着存在于此，就能令我看到无限的可能性与希望。只有自己也成了老师，才明白自己当年其实是如何为先生所珍惜，以成年人的方式。

　　——我也很爱很爱你们，所以下次连堂课还考默写，并加考实词和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