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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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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在石壁上轻抚,水雾化成露珠,由上而下,缓慢地流下来,浸入指甲缝里,透明的,却有一股湿润的血腥味。
火柴人组成的画到墙角就结束,越往后痕迹越浅,应当是很久之前刻的。
凸起排列凌乱,交叠相杂,完全不是按照规矩刻下的,加上时间久远,方知青有许多根本就判断不出来。
墙壁里咚咚的声响遍布,像是迫不及待的催促,方知青收回手,扭头问,“我们能进去吗?”
方知安靠在墙上抽烟当哑巴。
方知青:“你哪里来的烟?”
哑巴不会说话。
还在生气,方知青转过头,用脚踢了一下墙。
给他解释墙上的字不说话,问他问题也不说话,都抽了五根了,自己咳嗽也无动于衷,方知青尝试多挤出一点眼泪,可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他是知道哭对小猫很管用。
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就是因为他在哭泣,小猫才愿意跳到他身上,后来遇到完全解决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哭对方就会扭头来找自己。
方知青本没有想哭的意思,这样虽然有用,可他内心却觉得有一丝卑劣。
眼泪不应该起到威胁作用,方知安应该也很讨厌被眼泪裹挟。
都已经半个小时不理他了。
他低头偷偷瞥向方知安脚边的影子,内心莫名升起一种焦虑感,手指在掌心转了又转,接连不断的凿墙声让他感到无比烦躁,原地踱步,人还是没有过来。
一时间不知道谁威胁谁,方知青知道商量对小猫是没有用的,他也不可能走。
方知青从脚下挑了块比较锋利的石头,他观察过,石壁薄薄一层,里面全是泥土,对方应该是用铁锥子之类的东西刻的,如果石头也能穿过,想要凿开个洞应该不难。
从摸到的内容来看,言念是一个记忆力不太好的人,后面一大段去死的话,精神状态估计也没好到哪里。
尖端抵上墙,进来两个字回荡在脑海,宛如被控制,更像是一种诡异的直觉,告诉他,墙壁后面就是言念,他应该进去。
抬起的手腕突然被握住,方知青一愣,扭头却没看到人,反而是身体被掐着腰扛起来,眼前一阵颠簸。
“干什么?”
“送你出去。”方知安淡道。
“我不要。”
“那我现在就可以死在你面前。”
方知青:“?。”
方知青挣扎了几下,完全的小鸡仔,随便一用力就能按下去,他是见识过方知安的力气的,靠蛮力根本不可能赢过他。
手往后面伸,抓住方知安的肩膀,无力道,“这样……不舒服……”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腿上的力变到腰上,一只手揽住,整个人被抱在怀里,方知青张口试图谈判,吧啦吧啦说了一堆也全变成空气。
究竟是要危险到什么程度才能连方知青的眼泪都不顾及。
方知青望着方知安面无表情的侧脸,脑袋里却浮现出第一次见面,那张惨白,裂痕遍布,脆弱得要靠阵线缝起来的身体,像瓷娃娃一般,好像一碰就碎。
头蓦地疼起来,再次闯进地是梦里,方知安红着眼睛抽泣的画面。
“小猫……”方知青扶着头皱眉,微微推搡了一下他。
脚步停下,方知青正欲张口,却感到放在对方脖子上的手在震,他偏头,视线停在方知安脸上,长久冷静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皮肤在他困惑的瞳孔里变得腐败,血腥,可怖。
脖子上的缝合线一根根崩掉,藏在袖口里的蛇沿着外露肌肉爬上锁骨,这完全不同于以往见到的任何形象,甚至比千一星给的照片里还要完整。他轻轻拍了拍方知安的脸。
极其微小的震颤。
方知安在发抖。
意识到这一点的方知青立马沿着他的目光望去。
一个大约7岁的小孩,浑身肮脏,眼眶里不断往下流着黑色的血,手里提着自己的腿,他胸腔上没有肉,直视的角度,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在里面缓慢跳着。
过了会儿,他又变成了一个眼睛灰白,皮肤白净,身体健全的孩子,然后重复这个变换过程,人在期间走得愈发靠近。
见到人,他茫然地怔住,头痛的更深了。
“方知青,信我,我不会死的。”方知安动作极缓,把人放在地上,出声叮嘱,“直走,分岔路右拐,去找千一星。”
“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要相信,我不会真的死掉,别怕。”
“等一下……等一下……”
方知青看着走过来的小孩,忍不住闭上眼睛,思绪浑浊,相貌与记忆中那个孩子近乎相同,却始终想不起来名字。
他伸手去抓方知安的衣角,太远了,碰不到,他往前走了几步,刚刚碰到,方知安的头就在眼前掉下来。
“小猫?”听不到呼吸声,他僵硬的蹲下,去抱那个头,然后是接连散落的肢体。
太多了,方知青抱不住。仿佛丧失任何情绪,他眼底流出泪,面上是一种被脑雾侵占的不解,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情形,应该做什么反应。
一双干净的布鞋出现在眼前,他抬头,某个相似的场景瞬间漫入,在脑中肆意横生。
方知青下意识吐出个名字:“阿衍……?”
盲校里最奇怪的小孩。
不说话,不吃饭,也不出去玩。
那时里面的的小孩都想获得短暂的快乐,老鹰捉小鸡玩一天也不会腻,一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就可以抱一整天。
方知青看着楚老师走过来,邀请自己当小鸡,摇摇头拒绝了,表示自己要去看书,初三开学还会有分班考试,不可以懈怠。
事实却是躲到书桌下面,抱着没有信号的手机偷偷哭。
屏幕狭小,是一张猫猫的九宫格照片,不同姿势,不同笑容,是方知青在抖音特效里面ai的。
要不然说科技造福人类呢,不然方知青除了骨灰,可就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他很后悔没有给小猫拍照片,因为总觉得用眼睛看更好,导致小猫死后,手机里一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有,唯一一张大头照,还因为清内存不小心删掉了。
在这一点上,方知青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合格。
老师说,爱一个人就是会忍不住记录他,就像妈妈小时候经常捏他脸蛋,给他拍照一样,这时的方知青什么都不懂,只认为爱一只小猫也应该是一样的。
要养一个孩子,就要给他兜底,给他快乐,给他幸福,给他归属,用自己所有的一切,换他一辈子平安健康。
这是方心曦经常说的话,方知青也这样遵循着,可他总是做不好。
他总是抑制回忆,他总是试图逃避,他总是吞下眼泪。
于是,情绪积压,五内俱崩。
躲在桌角下,身体不断发抖,难以控制的崩溃倾泻而出,眼泪打湿手机,中间小猫图像变得湿漉漉的。
小孩就是那时走过来的,趴在桌子上说了第一句话,“你是在哭吗?”
“嗯。”方知青哽咽着点头。
小孩很困惑,“这里好多人都在哭,为什么呢?”
方知青想了想,说,“因为他们被打了耳光,很痛很痛。”
“你也被打了吗?”
“没有。”
小孩更困惑了,“那你为什么要哭?”
方知青不知道怎么解释,就指着胸口,“因为我的心脏很痛,抽抽的。”
小孩歪头,手放在自己胸口,片刻,他拿起一只铅笔捅了进去,血流出来,又在看不到的地方愈合。
“我的心脏也好痛,可是我哭不出来。”
方知青埋着头,什么也看不到,比他还要不理解,“为什么想要哭呢?”
眼泪是很麻烦的东西,流出来的时候眼睛痛,喉咙痛,心脏也痛,还要用手擦掉,还会想到不好的东西,他一点也不喜欢。
“因为书上说,哭了会想要睡觉,我睡不着,我想要睡觉。”
“可是睡觉就会做梦,我不喜欢睡觉。”方知青不喜欢在梦里重复痛苦。
“因为睡觉就可以做梦呀,我就可以看到他抱我,摸我的头。”小孩很沮丧,“我好久都没有睡着过了……”
听起来是很好的梦,方知青感到羡慕,他的梦里只有妈妈被碾断的头和小猫被分尸的头,没有人抱他,也没有人摸他的头。
这样好的梦应该永远出现。
方知青提供办法,“可以吃安眠药,药效很快的。”
两天后,方知青就后悔提供了这个办法,小孩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安眠药,一次性吃了两盒,躺了一个多月才醒。
按照常识,他应该已经死翘翘了,可他醒来依旧活蹦乱跳,甚至看上去非常开心。
“我看到他了,他是我哥哥,很厉害。”
方知青点头表示认可,让他以后不要吃这么多,会死。
小孩才不管那么多,蹦蹦跳跳了好一会儿,然后问,“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要记住你。”
“方知青。”方知青被这样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干巴巴找话题,“那你叫什么呀?”
小孩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哥哥叫我言衍。”
“哪个眼啊?”
小孩拿起笔,一字一句,“言论的言,繁衍的衍。”
“噢……”
方知青看着他开心的样子,心情也不自觉好了起来,还给他分享了早上楚老师给的青苹果,没熟但能下嘴。
言衍。
有一点拗口,方知青纠正了好多遍读音,最后选择放弃,叫他阿衍。
桑县里面的人都习惯这样叫人,叫大名生分,小名没到那个份上,就会在前面加一个阿字叫小辈。
方知青那一年14岁,言衍7岁,却和自己一样高,并且还在长。
方知青无比歆慕,“你为什么长的这么快,才半个月,就又长了……”
阿衍满是对自己家族基因的自豪,“因为我哥哥很高很高,所以我也会长得很高很高。”
还好只用在这里待一个月,不然等离开的时候,他身高就要超过自己了。
方知青是十分希望自己可以张成参天大树的模样的,看起来就很有安全感和威慑力,不会被别人欺负。
阿衍知道了,给他传授办法,但不是关于长高的,“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可以杀了他。”
这样纯真的脸上说出这个字,方知青竟然也没有困惑,并对这个办法不能每天实施感到忧伤,对自己能力的不足感到愤恨。
“可是不能每天都杀呀,而且我很弱,只能搞偷袭,正面的话很容易被扇巴掌,他们力气都很大。”
如果按谁欺负方知青就杀谁,那会是一个超级巨大的工程。
方知青不喜欢杀人,所以一直都会抑制痛苦,但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好,痛苦总会溢出来。
“那你和我说呀,我帮你,我很厉害的。”
“可你都看不到呀。”
“那我也很厉害呀。”
方知青低头回想,“算了吧,好多好多人,我数不完。”
“那我把这个世界的人都杀了就可以了呀。”
方知青觉得天真,觉得这个玩笑很冷,“不要,你又不是大怪兽。”
结果第二天,阿衍就真的穿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的破玩偶服,呆萌的牙齿,短短的尾巴,穿在身上做出自认为很恐怖的咆哮姿势。
“我现在是大怪兽了,我可以动手了吗?”
方知青被逗笑,往后退了几步,一副被吓到的样子,说不要。
当怪兽可是会人人喊打,被奥特曼制裁的。
村里很冷,冬季寒风刺骨,方知青总听到叫骂声,看到刚生出来就被扔到雪地里的孩童,垃圾一样,连个袋子都不给裹。
警察管都管不完。
他摸着冻僵的孩童手臂,心里泛起一阵恶寒,觉得这地方真的无药可救,可他也没有任何立场,让楚老师放弃这里,只能在离开的前几夜和阿衍抱怨。
“这里一点也不好,还扔孩子,我讨厌他们。”
“真的吗?”
“嗯。”方知青又忍不住叮嘱,“你要是回家,要离他们远一点。”
“我还没玩够,我才不要回去。”阿衍疯狂摇头,“而且我记性不好,回去说不定我们就见不到面,我也不会记得你了。”
那很可怕,方知青满脸担忧,“你家要翻几个山头啊,怎么就会见不到呢?”
“好多好多个,我是偷偷跑出来玩的。”阿衍也皱起眉,“其实我不想回去,但我不能在外面呆很久。”
“为什么?”
阿衍超级小声的,像在说什么秘密一样,“因为我是大怪兽,大怪兽不可以在外面待太久。”
“好吧,那我们以后就见不到面了,我假期很忙,没有时间去很远的地方找你。”方知青感到失落。
如果可以,他很想把阿衍介绍给曲玥凡认识,他们两个都喜欢看星星,应该会很有共同话题。
“没关系的,我会努力记得你的。”
言衍在黑暗里坐起身,一双灰白色的瞳孔望向天空,彼时,窗外传来每天晚上都能听到的哭声,又有孩子被打,强行拽回家了。
方知青看到楚老师出去,一如既往地谈判。
他用被子捂住了头。
“他们好吵。”言衍说。
“嗯,讨厌死了。”方知青声音闷闷地。
“你不喜欢他们吗?”
“嗯。”方知青躲进被窝,“他们不识好歹,还总是骂楚老师……”
“嗯。”言衍趴在窗户边上,一直到月亮落下,天光微亮时才小声说,“那就杀了吧。”
第二天。
方知青只知道,隔壁院墙起火,被楚老师好话说尽也不肯走的人,赖在里面休息,指使威胁楚止思去家里带东西,不然就放火。
极其微小的火势,由烟头和煤油灯引起,攀上人的皮肤,就立马将人吞没了,早晨进去看时已经是焦黑的骸骨,没人听到哀嚎声,没有人施救,没有人报警。
多么安静。
安静得有点让人不适,方知青闭上眼睛,疼痛让头快抵到地上,冲天的火焰在脑海里变得巨大,炽热的浪潮伴随着海水,让平整如镜的海面波涛汹涌,将一艘巨轮湮没其中。
嗡鸣声,类似于直升机,却看不到其身影。
是哪里?
思绪要被海水冲断,可怖的窒息感蔓上咽喉,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来,肩膀一阵受力,方知青猛然睁开眼睛,低着头喘气,视线和手中的头颅对上。
“方知青?”言衍从后面歪过头看他。
“阿衍……言念……?”
方知青皱眉抬头,一双空洞的眼眶盯着他,须臾,像是觉得不对,他伸出手在脸上扒拉几下,一个皮肤白皙,满脸稚嫩的小孩出现在眼前。
“是我呀。”言衍咧起嘴笑,十分自豪,“我有努力记得你哦。”
从村里出来,方知青就没有再见过言衍,他生活繁忙,记忆力也不是很好,那段短暂的时间在每一天麻木规整的生活下也很快被淡忘,他没有很努力的记得言衍。
手上肢体冰冷,连带着自己的身体也是冷的,血液好像凝固了般无法流动,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呼吸。
“方知青,信我,我不会死的。”
笃定又沉重。
方知青相信,可死和死而复生是两码事,死掉就是死掉了,就算以后会活过来,那以前也死掉了,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是你杀了他吗?”他轻声问。
方知青对言衍的了解不深,只知道他有一个远在天边,每天晚上渴望梦到的哥哥。
他说他家离村里很远,是偷偷跑出来的,总要有回去的一天。
村庄距离桑县苍陵769公里。
“我没有呀。”言衍解释,“他不让你找我,我就自己出来了,是因为他很强,一见到我就想打我……”
言衍苦恼地低下头,“我本来就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量,好多人想打我我也只是伸了一下手指,然后他们就都死了……”
他伸出食指晃了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有努力控制,可我好像越来越强了,刚刚都没有伸手指,只是看了他一眼,他就碎掉了。”
“对不起,他对你很重要吗……可他都不听你的话呀……”言衍小声道歉,转过身坐在地上,伸手轻轻点了一下方知安的头。
这一点,让本就肌肉松散的头直接碎掉,大脑组织和颅骨散了一地,手上湿漉漉的。
“你干什么?!”方知青着急的把碎骨一点一点捡起来,碎成渣渣了,拼不好,一直从指缝里掉落。
他有点崩溃地发着抖,伸手把剩下的残肢紧紧抱在怀里死活不让碰了。
“救他呀……”
“可你都把他弄碎了……”
“弄碎才能救呀……”言衍支着脑袋,“念是没有实体的,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可以碰到他,但这个不能叫做尸体的,只能是一片意识残留……”
“我以前见过他,他死不掉,只有把意识完全打碎才可以。”
方知青听懵了,“那打碎他不就真的死掉了吗?”
“就是死掉才能复活呀。”言衍说,“他有意识残留的话,就必须自己想办法撕碎,这样会很慢,而且在梦里一直反复经历会很痛苦。”
“虽然他因为很喜欢拿命去和别的念对赌着玩,过程会比较快,但还是会痛苦的呀。”
言衍笑了,满脸骄傲,“我动手超级棒,完全不会痛苦。”
方知青抿唇,不敢相信。
从说话方式来看,对方就是言衍,和几年前说要杀掉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时语气相同,言语话间带着近乎天真的残忍,却在今天证实每一句都不是玩笑。
他不是不敢相信对方话的真实性,而是不敢相信方知安在以前死不掉的时候只能靠自己动手。
一种对生命完全冷淡的漠视。
以前喜欢招惹大狗把自己搞得一身伤,死了又仗着死不掉拿命随便赌着玩。
“不相信的话,我可以给你我很重要的东西。”言衍伸手扒开胸腔,把一颗跳动的血红心脏捧到方知青眼前,“这个很重要,如果我撒谎,你可以捏捏它,然后我就会痛得说不出话。”
方知青现在自己心脏就有点痛,他摇摇头,把肢体放在地上,“我不要,你拿走。”
“噢。”
言衍伸出手,在地上轻轻一点,血肉飞溅,无数肉眼无法捕捉的粒子盘旋升空,粘腻潮湿空气里出现一道血墙,不同以往刺鼻的味道,涌入鼻腔竟是一股淡淡的酸甜香柠味,又带着股花香,瞬间就填满了整个山洞。
方知青感觉熟悉,短时间内没办法判断出来,他的目光停留在上面,看着一个人形逐渐显现,忍不住上前走了几步,伸出手触摸。
却感到一股全然陌生的气息从指尖散开,蛇信子一般把人缠住,无法脱离,片刻,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从中探出,握住方知青的手腕。
“快好了。”言衍往后退了几步,捂住眼睛,努力控制自己的力量,“他把我当坏人,一会出来肯定会想打我,你要拉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