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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百年苦乐由他人 ...

  •   深秋的御花园,鲜花尚艳,却已浸透了萧瑟。

      宁令仪牵着宁承稷的手,沿着铺满落叶的石径缓缓走着,太孙的小脸绷得有些紧,不复往日的孩童稚气,眉宇间过早地凝着一层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郁。

      “承稷,”宁令仪停下脚步,弯腰替他拂去肩头一片枯叶,声音温和,“还在想昨日那篇策论?”

      宁承稷摇摇头,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姑姑的手指,仰起脸,眼中是难以排遣的迷茫:“姑姑,皇爷爷说为君者当知取舍,明轻重。可舍弃心中所念,真的就能换来万全吗?”

      他问的是策论,又仿佛问的是别的。

      宁令仪心头微涩,正斟酌着如何开解这早慧又敏感的孩子,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园中的宁静。

      一名内侍脸色煞白,几连滚带爬地冲到近前,扑通跪倒,声音带着惊惶的颤抖:“启禀公主殿下,启禀太孙殿下!宫外,宫外急报!北朔迎亲使团,已入京城了!”

      空气瞬间凝滞。

      宁令仪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承稷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悬在头顶多时的巨石,轰然落下,她面上极力维持着平静,颤抖的手指却道破了内心。

      “知道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稳,甚至有些漠然,“下去吧。”

      内侍如蒙大赦,慌忙退下。

      宁承稷猛地抬头,小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他紧紧抓住宁令仪的手,小小的身体颤抖起来:“姑姑,他们,他们要来接你走?”

      宁令仪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蹲下身,平视着侄儿惊恐的眼睛。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将他揽入怀中,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发顶,感受着那细微的战栗。

      远处层叠的宫阙在秋阳下泛着光泽,晃花了她的眼睛。

      这一天,终究到了。

      紫宸宫内,浓重的药味似乎被一种更沉凝的异域气息冲淡了些许。

      御座之下,数名身着北朔传统服饰的使臣肃立。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面容粗犷,络腮胡须修剪得齐整,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北朔可汗拓跋弘倚重的重臣,右贤王阿史那律。

      他身后随从抬着数个巨大的描金木箱,箱盖敞开,露出内里流光溢彩的皮毛、宝石、金器和珍稀。

      “臣,北朔右贤王阿史那律,奉我拓跋弘大汗之命,前来迎娶明珠公主,为我北朔尊贵的大妃!”阿史那律声音洪亮,带着草原的豪迈,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行了一个北朔礼,目光灼灼地望向御座上面色苍白的皇帝。

      来之前,可汗已经交代了,如果不能将大妃迎娶回去,他也别回去了。他可是争取了好久才得到这个出使的机会,依照可汗对大妃的看重,若是能成功讨得大妃欢喜,于他,也是大有裨益。

      皇帝靠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扶手,压抑的咳嗽声在喉咙深处滚动。

      他目光扫过那些价值连城的聘礼,又落在阿史那律那张写满野心的脸上,拓跋弘没有亲至。

      殿内气氛凝重,文武大臣屏息垂首。

      潘威按剑立于御座侧后,眼神如刀。

      沉默,带着千钧重压。

      终于,皇帝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仪:“公主乃朕掌珠,出嫁之事,自有天家仪轨。贵使远来辛苦,且先在驿馆安顿,休整几日,吉日便定在十月底。”

      他直接定下了时间,没有商量的余地。

      阿史那律浓眉微不可察地一皱。

      皇帝已转向礼部尚书:“礼部,公主出嫁仪程,即刻着手再行检视准备,务求周全,不得有丝毫差池!”

      “臣,遵旨!”礼部尚书慌忙出列,躬身领命,额角渗出细汗。

      阿史那律见皇帝态度坚决,话已至此。

      他压下心头不快,再次躬身:“外臣谨遵大皇帝陛下旨意。十月底,静候佳期!”

      朝臣与使臣相继退去,殿内重归寂静,只余下皇帝压抑的喘息。

      突然,一阵茶盏破碎声传来,殿内侍卫立刻俯身跪下,无一人敢出声。

      荒唐!

      南朝开国以来,何曾有和亲的公主!即便是可汗大妃,亦是耻辱!那可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如今,竟被外人这般强硬索了去!

      皇帝一阵气闷,只觉身上又多了些痛楚,他果真年龄大了。

      竟然小小外族,欺辱到头上来了。

      片刻后,殿门轻启,是宁令仪牵着宁承稷的手,走了进来。

      皇帝看向女儿,她脸上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宁承稷的小手紧紧攥着姑姑的手,小脸绷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飞快扫过殿内的余物。

      皇帝张了张口。

      “父皇。”宁令仪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得近乎缥缈。

      她没有看那些箱子,目光落在皇帝苍白的脸上,“儿臣明白,国事为重,儿臣无怨。”

      “无怨”二字,让皇帝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朝局的暗流、国力的困顿、他这病弱之躯的无奈,女儿看透了这一切。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宁承稷突然挣开宁令仪的手,向前踏出一步。

      他仰起脸,目光直直看向皇帝,又转向宁令仪,声音清亮,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重量:

      “皇爷爷,姑姑,别难过!我会接姑姑回来的!”

      稚嫩的童音穿透大殿的寂静,字字清晰。

      “承稷?”宁令仪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宁承稷挺直了单薄的脊背,那双一直依赖她的眼里有了别的光,他道:“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诗句从他口中念出,童音未褪。

      “我读懂了这首诗,让姑姑出嫁北朔,这不对。委屈了姑姑,更辱没了君王的担当。等我长大,定接姑姑回家”

      酸涩直冲眼底,宁令仪几乎是跌跪下去,将那个小小的身体拥进怀里。

      “承稷……” 滚烫的泪珠没入侄儿的衣领。

      皇帝的目光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那张被病痛和国事磋磨得疲惫不堪的脸上,牵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纹路。

      幸好,他还有这个孙子。

      夜色笼罩下的雪晗殿,灯火通明。

      殿内一反平日的雅致清幽,显得有些凌乱。

      数个打开的箱笼摆在地上,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珍玩玉器码放其中。

      玉贵妃背对着殿门,正将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仔细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半满的箱中。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宁令仪踏入殿中,看到母亲单薄而忙碌的背影。

      “母妃……” 她轻声唤道。

      玉贵妃的动作顿住了,没有回头。

      宁令仪走近几步,才发现母亲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她绕到玉贵妃身前,那张素来温柔娴静的脸上,早已泪痕交错,泪水正滴落在她手中那匹华美的锦缎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母妃!” 宁令仪心头剧痛。

      玉贵妃抬起婆娑的泪眼,积压了多日的悲伤终于决堤。

      她将宁令仪紧紧抱住,泣不成声:“仪儿,我的仪儿,母妃对不住你,母妃没用,护不住你,让你去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母妃的心……”

      她的哭声悲切,远不似往日的雍容华贵。

      宁令仪反手紧紧抱住母亲,将脸埋在她带着熟悉的颈窝:“母妃别这么说,不怪母妃,从来都不怪!这不是您的错,您已经为女儿做了所有能做的了,母妃……”

      她努力平复着呼吸,轻轻抚摸着母亲的后背,试图挤出一丝宽慰的笑意:“母妃,别哭了。您看,拓跋弘他既遣重臣来迎,也备了厚礼,想来对女儿也是有些情谊在的,女儿会好好的,不会受委屈的。”

      “情谊?”玉贵妃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悲凉,她捧着女儿的脸,指尖冰凉,“我的仪儿啊,你从小到大金枝玉叶,何曾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

      “可那北朔,那是异国他乡,天寒地冻,言语不通,习俗迥异!你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都没有!拓跋弘他是北朔的可汗!他的情谊能有多少?能维持多久?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

      她的声音再次哽咽,泪水决堤般涌出,每一滴都带着剜心般的痛楚:“以后有多少委屈要咽下,多少眼泪要往肚子里流……”

      “母妃都知道,可母妃再也护不住你了,再也没有人能替你撑腰,为你做主了,我的儿啊……”

      宁令仪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坚定:“不会的,母妃!不会的!女儿会把自己照顾好的!女儿会学着坚强!女儿以后一定常常给您写信,报平安,让您知道我好好的……”

      “写信?”玉贵妃凄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碎,“傻孩子,山高水长关山阻隔那,你的信能到母妃手里几封?母妃的信又能送到你身边几次?从此一别……”

      她将宁令仪重新紧紧搂入怀中,用尽全身力气。

      “便是天涯永隔,此生再难相见了。”

      母女二人相拥而泣,在这深秋寒夜里,所有的身份、体面、隐忍都抛却了,只剩下最纯粹骨肉亲情在泪水中汹涌。

      玉贵妃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宁令仪柔顺的鬓发,如同她幼时哄睡一般,她捧起女儿泪痕交错的脸,目光一寸寸地描摹着女儿的眉眼鼻唇,最终,她的指尖停留在宁令仪湿润的眼角,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女儿的手背上,慈母之心,犹似断肠。

      “人生莫作妇人身……”玉贵妃的声音破碎在呜咽中。

      烛火摇曳,映照着满殿的华美嫁妆,诉说着即便是公主也无法自主的命运,那冰冷的华美,成了囚笼最耀眼的装饰。

      百年苦乐,终由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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