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醒来的姿势》毛皮圆圆

16、第十三个梦：泡腾片（上）

　　“别想那么多啦，其实好多事情本来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屏幕上，那张从小看到大的、常在家庭伦理剧里演好妈妈的脸——王姨，此刻正对着镜头笑得滴水不漏，连眼角的鱼尾纹都透着股“过来人”的慈祥。“顺其自然点，有些焦虑根本就是没有必要的，生活嘛，就是要随意一点。”她拿起一个印着抽象绿叶的草绿色管状物，动作优雅地拧开，“喏，就像这个‘绿无泡腾片’，富含多重维生素，每天随意喝一杯，轻松又健康，烦恼自然消~” 背景音乐适时地流淌出舒缓的轻音乐。
　　几乎无缝衔接，屏幕一切，一个穿着马卡龙色紧身运动衣、身材火辣到能点燃屏幕的年轻女孩正对着镜头热舞，背景是粉得冒泡的网红墙。“宝子们！有没有发现主包最近神采奕奕，气色都好到发光了呢？”她停下来，凑近镜头，皮肤光滑得像刚剥壳的鸡蛋，一丝毛孔都看不见，“秘密武器就是它！绿无泡腾片！每天想起来的时候就随手泡一杯，蜜瓜味超清爽，轻轻松松get主包同款好气色！素颜也敢怼脸拍哦！” 弹幕瞬间被“求链接！”“气色绝了！”“买买买！”“已拍！感谢主播！”刷屏。
　　“家人们！点点小爱心，加入粉丝团点亮灯牌，我们马上上链接！手慢无！” 画面再切，一个拥有雕塑般八块腹肌的男模正卖力地蹬着动感单车，汗珠沿着完美的肌肉线条滚落，在打光灯下闪闪发亮。“史低价！家人们听好了，绿无泡腾片今日特供！错过今天，再等一年！把价格给我打下来！”他喘着粗气，声音充满蛊惑力，“一号链接！库存告急！小手赶紧动起来，为自己健康投资，值！！” 背景是不断跳动的倒计时和飞速减少的库存数字。
　　我本来瘫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放空，试图把加班熬干的脑浆子摇匀。这此起彼伏、声嘶力竭的直播吆喝，像魔音灌耳，精准地撕裂了我最后一点清静。抬眼一看，果然，我的亲亲好室友章大美，又开始了她每晚比小学生打卡背课文还要雷打不动的“直播间巡礼”。
　　她的手机稳稳架在专用支架上，脚下踩着一台最新款的迷你静音动感单车（直播间“薅羊毛”抢的），脸上糊着号称能“一夜回春”的网红海藻泥面膜（也是直播间“骨折价”秒的），脖子上还挂着个嗡嗡作响、据说能“疏通淋巴”的爆款按摩仪（不用说，还是直播间“科技狠活”）。整个场面热火朝天，活像是赛博朋克版的“勤奋”行为艺术。
　　她曾语重心长地“教育”过我：“直播间都是骨折价！薅到就是赚到！而且所有新玩意儿、新潮流，第一时间就知道！这年头，你不刷直播间？冤大头本头就是你！信息茧房都钻不出去！” 语气笃定得仿佛在传播宇宙真理。
　　章大美，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名字听起来很高科技——“寰宇未来科技有限公司”——实则主营业务是倒腾各种“黑科技”概念保健品的单位当后勤。她是我踏入社会后的第三任舍友。第一任远渡重洋追求梦想去了，第二任更绝，刚跟我一起和房东续签完第二年的租房合同，转头就宣布要抛弃我回老家结婚。正当我焦头烂额满世界发帖找“接盘侠”时，章大美像及时雨一样第一个私信我，连房子都没看（照片都没要全！），就火速敲定了租约。这情分，说“救命之恩”或许有点过，但绝对是“救我于水火”的及时雨。
　　这姑娘，本性纯良，性格大大咧咧，特别讲义气，是个难得的合拍舍友——家务分工从不扯皮，房租水电准时得像发工资。可惜，她有个致命的“阿喀琉斯之踵”：狂热到病态的跟风癖。自从跳槽到这家“科技”公司，深度浸泡在直播带货的魔力池后，她就彻底沦为了“直播经济”的虔诚信徒。吃穿住行，柴米油盐，没有一样不是紧跟直播间潮流。她浑身上下，从发丝到脚趾甲，从吃的“纳米酵素”到擦屁股的“进口湿厕纸”，全是当季最in的网红爆款。这让她工作异常“积极”——毕竟要赚钱填那永远填不满的购物欲黑洞，工资到账秒变门口堆积如山的快递。但副作用是，她的精神世界仿佛被直播间那方小小的屏幕框死了，眼界和思考能力似乎也在“买买买”的狂欢中停滞。等这些东西过气了，挂上二手平台，打一折都鲜有人问津，最终归宿往往是楼下的垃圾站。
　　即便如此，念及她的“救命之恩”和模范舍友表现，我也只能把吐槽咽回肚子里。
　　几天后，加班到灵魂出窍的我终于挪回家。一进门，就看到餐桌上我的马克杯里，盛着一杯颜色诡异的液体。那是一种极其透亮、饱和度极高的草绿色，像把网纹瓜榨汁过滤了十遍然后又低温浓缩了十倍，绿得纯粹，绿得不自然，在灯光下泛着一种微妙的、近乎放射性的光泽。
　　“这啥玩意儿？”我端起杯子，手指能感觉到液体冰凉的触感。走到餐桌另一边，章大美正闭目养神，头发被一个当红动画IP的联名款发带箍着，脸上罩着一个书本形状的仪器，正交替闪烁着诡异的红光和蓝光，据说是采用了“靶向光子嫩肤科技”。
　　“哦！你回来啦！”她掀开“书本”一角，露出半张敷着面膜的脸，声音闷闷的，带着兴奋，“最近直播间顶流！‘绿无泡腾片’！我买了好多，你也试试，超好喝！” 面膜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补充道，“李奕欢代言的！新晋顶流！粉丝专享价抢的！”
　　累得脑子发木，也没多想。那液体入口冰凉，一股极其浓郁的、人工合成的“蜜瓜”香精味瞬间霸占口腔，酸甜口，确实不难喝。我咕咚几口灌下去，除了胃里凉丝丝的，没觉出什么特别。随手洗了杯子，冲个澡，回房挣扎着刷完小绿鸟的日常任务，倒头就睡死了。
　　随后几天，公司新项目上线，我直接开启“007”模式，每天披星戴月，回家基本就是挺尸状态。直到周六，终于能喘口气，我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多才被饿醒。揉着眼睛晃荡到客厅，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清醒。
　　客厅一角，小山般堆着一摞摞一模一样的草绿色纸箱。箱子设计得花里胡哨，正中印着当下最炙手可热的流量小生——李奕欢的大头照：照片里的他正对着镜头wink，笑容阳光又带点刻意撩人的邪气。旁边用荧光绿的、仿佛他亲口说出的字体印着一行字：
　　**“绿无泡腾片，给我最爱的你 ”**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我的天！这孩子……不会真掉进什么新型消费陷阱或者更糟的坑里了吧？这阵仗，囤货囤得跟搞批发似的！
　　带着满心疑虑，我洗了澡，点了份毫无灵魂的外卖，又沉浸在“老乡谷”物语里疯狂种地，试图用田园牧歌麻痹自己。直到窗外天色彻底黑透，才听见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诶呀！你在家呀？” 章大美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脸上画着时下最流行的“纯欲减龄妆”，粉嫩得像个水蜜桃。她一边换鞋，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胳膊上贴着的、印有李奕欢Q版头像的绿色应援贴纸揭下来，像对待圣物一样轻轻放在鞋柜上，旁边还放着一个抢到的“欢君”吧唧（徽章）。“我一早就出门了，还以为你又要加班到半夜呢！”她声音带着一种过度的亢奋，“我跟你说！我今天！见到欢君本尊了！我的妈呀！真人！比镜头里还要帅！十倍！不！二十倍！” 她双手捧心，眼睛里的小星星几乎要实体化喷出来。“这个金主爸爸简直太懂粉丝了！免费送周边！还有亲签小卡！完全不用强制消费！见者有份！我抢到他的TO签了！”她开始对着玄关镜卸妆，动作麻利，“就是辛苦我们欢君签了一整天名，手都快签断了，好心疼…那些私生还拼命往前挤，安保都拦不住…” 看我一脸呆滞没啥反应，她卸妆棉的手指向那堆绿色小山，“喏，就是他代言的！李奕欢！现在最火的男人！我抢到的都是他的亲签版礼盒！里面有专属编号！”
　　“哦哦，是挺帅的。”我干巴巴地点头附和，目光却无法从那堆诡异的绿色上移开。那绿色，在昏暗的客厅灯光下，仿佛有了生命，幽幽地散发着微光。这得花多少钱？她这个月工资够填吗？
　　章大美对“绿无”的迷恋像野草般疯长。短短两三周，那堆绿色小山就被她“消化”掉大半。她泡“绿无”的频率肉眼可见地攀升，从一天一杯到一天三四杯，那刺眼的绿色液体几乎成了她不离手的“续命水”。她整个人也确实像直播间宣传的那样“容光焕发”：皮肤光洁紧致，头发乌黑亮泽，眼神亮得惊人，仿佛自带美颜滤镜。但这“美丽”透着一股非自然的、塑料般的完美感，像橱窗里精心修饰的假人模特，缺乏生气。
　　她开始强行向我“安利”。
　　“尝尝嘛！最新批次！欢君亲手选的原料，独家‘焕活X因子’！”她硬塞给我一大盒，包装盒上李奕欢的笑脸仿佛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魔力，“每天一杯，烦恼全消！你看我状态多好！素颜都能打！”
　　架不住她的热情（或者说，是那种近乎偏执的期待眼神），我决定试试。取出一片药片——它比普通泡腾片更厚实，颜色是更深、更浓郁的草绿，表面似乎还有极细微的、晶体般的闪光。扔进我的马克杯，注入温水。
　　滋啦——！
　　那反应剧烈得远超预期！不是普通泡腾片的细密气泡，而是像把滚烫的油泼进了冰水里，瞬间爆发出密集、狂躁的白色泡沫，翻滚着、嘶鸣着，迅速膨胀溢出杯口，带着一股强烈的、类似臭氧混合着廉价蜜瓜香精的刺鼻气味。泡沫破裂的声音密集得让人头皮发麻，液体在杯中疯狂旋转、沸腾，草绿色迅速晕染开，颜色浓稠得如同融化的翡翠。整个溶解过程带着一种诡异的、近乎**贪婪**的吞噬感，仿佛那杯水正饥渴地吸收着某种能量，连带着我的视线和精神都像要被那漩涡般的绿色吸进去、搅碎、溶解掉……
　　我端着杯子，僵在原地，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绝不是维生素！这动静，这感觉……太邪门了！我强忍着恶心和眩晕，把那杯翻滚着、如同活物的绿色液体，连同杯子一起，直接丢进了厨房水槽，然后把水开到最大！看着那粘稠的绿色迅速溢出、顺着下水道极速消失，我才感觉堵在胸口的那股邪气压下去了一点。
　　“怎么样？好喝吧？是不是感觉神清气爽？皮肤都透亮了？”章大美不知何时凑过来，脸上带着那种过度期待的笑容，眼神亮得有些空洞。
　　“……太甜了，齁嗓子。”我含糊地应付过去，心脏还在怦怦乱跳。从此，那盒“绿无”被我塞到了储物柜最深的角落，再也没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