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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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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孟欣歪着头思考了一下自己有没有空,点点头。
两个人约好周末几点见之后,各自回家。
少年站在街尾,目送她的背影坐上一辆出租车往私立别墅区扬长而去,才转过身往自己家走。
薄雾掠过皮肤的冷劲,吹拂过一阵寒颤的生命。
李沉舟的家在长江边的新村小区。踩着空无一人的雪路,走过几个街口拐进密不透风的狭窄小巷。
老旧小区铁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
门口保安室七十来岁的老头被吵醒,睡眼惺忪看着那个晚自习下课的少年走过天井里巨大的梧桐树。
冬天睡着的树,在春天又会有新的一次生命。
李沉舟轻轻捡起地上的枯枝烂叶,放在快要挣破土壤的粗壮根系上。
祈祷春风再一次吹起的时候,树会醒来。
雪透过树的枝隙落下。他闭上眼,感受到南国雪花的绒毛。
仿佛正有一万只蝴蝶飞越过生命。
老破小居民楼里,雪光透过五颜六色的窗花,斑驳落在霉味弥漫的楼道里。
寥寥无人的街道,只有梧桐树影。
李沉舟背着书包走到七楼。702门牌发锈。
连同少年手里攥了十八年的生锈钥匙。
打开灯,邱珍坐在在客厅沙发上累到忍不住打盹,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了一下眼睛。
赶紧消灭困意,抱歉坐起来:“你回来了?”
“小珍阿姨。”李沉舟伸出手熄灭灯,“你还没回家吗。”
少年阴郁的侧脸映着楼道昏光,骨骼硬朗。
“收拾了一下屋子,等你回来我就回去了。”邱珍站起来,不好意思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工装,“桌上给你买了零食,以后晚自习下课回来可以吃。”
他爸爸在失去他母亲后,很长一段时间处于神智混乱状态。原来那个木材小公司害怕他爸爸在工位出事,找了一堆理由让他辞职了。
李山和邱珍是在工地认识的。当他不得不意识到自己有点喜欢邱珍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和工友蹲在路边吃盒饭的时候,听到他们聊起这个女人如何从村里逃出来,白天在工地干活凑钱,晚上在城市里上夜校读书写字,男人的眼睛滚出一滴眼泪。
李山不敢跟李沉舟说自己的感情事,但邱珍执意认为孩子也有知情权。
“又不能瞒孩子一辈子。”
两个人平时都住在工地宿舍,那一天头一回一起走进这栋居民楼。邱珍忐忑不安换上了舍不得穿的连衣裙。
窗外冷雨连天。李沉舟穿着一件黑毛衣,在看电视。
电影频道在放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
那个男孩认真指着自己的心脏,他说,你看,我们是靠这里连接起来的。
“李沉舟。”这时候有人结结巴巴喊他名字,提着一篮草莓的手微微发颤,“你好。”
沙发上的少年回过头,撞见邱珍紧张不安的眼睛。
“阿舟,对不起,那个......”李山拉过邱珍的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没提前跟你说,打扰你了。你放心,爸爸和阿姨以后不会再来随便看你......”
李沉舟站起来。
纯色毛衣撑起少年高挑淡薄的身体,黑色碎发柔软触碰着眉毛。
电视光线忽明忽暗闪过掉漆的墙壁。
“妈。”李沉舟突然平静接过她手里的那一篮水果,“草莓现在吃吗。”
邱珍愣了一下。
新村的冬天,只有下午三点左右,阳光才能透过高楼的缝隙,照亮这座千禧年的旧建筑十几分钟。老墙上的爬山虎奄奄一息吐出一口白雾水。
那天正好是下午三点。
光涌进玻璃窗。
下一秒,照亮了邱珍眼角的泪水。
他直接喊她“妈妈”。
电视里的《小偷家族》电影沙沙作响,画质模糊。
人和人的缘分,不过是靠一颗心脏到另一颗心脏连接起来的。
不需要血缘连接,也可以很坚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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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珍走了以后,李沉舟洗了一个澡,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长江深夜江上的货轮汽笛声音。
他生于长江,长于长江。
21世纪的山连着21世纪的水,千山万水会托起少年高远的梦。
李沉舟穿着白色无袖,坐在木床边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墙壁上只有少年的影子摇摇晃晃。
楼下那个中年阿姨知道李沉舟读书厉害,总以为他房间里贴满了奖状,找理由故作热情冲进来才发现这里干干净净。
所有的证书和奖学金荣誉,都被他小心翼翼收好,一叠一叠,放在养老院奶奶房间的抽屉里。
青春是少年的倔骨,是没钱上补习班,依然拼命考到了最好的市重点高中,是高一的时候一遍遍作为班长带领大家早读,“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课本释义上被少年用黑色签字笔不自觉划出一道痕迹,一下一下。
“我知道这些都不可能突然得到,
只能将遗憾寄托在悲凉的秋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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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老居民楼天台上的雪水淅淅沥沥滴落下来。
临街的网吧还闪烁着霓虹灯牌,天空边缘已经渐渐泛蓝。
正对着窗口放着一架电子琴,黑白琴键湿冷。
十六岁时他在社交平台随便开了一个账号,偶尔更新弹琴的视频。关了灯的房间漆黑,只剩窗外的月光微微打亮少年坐在琴旁的侧影。
青涩,勾人。
账号随手发的弹琴视频小火过一把,很多人私信他表达喜欢,甚至有公司问他愿不愿意签约机构。
公司里的助理追到了正南高中,苦守在校门口终于见到了这个ID叫做CHEN的少年。
李沉舟单手撑着伞,穿着白衬衫校服,人群灰蒙蒙的,只有他像一场忧蓝暴雨。
干净的校服长袖下,压着一串鸡鸣寺里的十八籽。
夜风吹乱了少年的头发,露出清晰的五官,仿佛那一刻也曾短暂吹散过少年眉眼间的阴郁。
如果没有过去,他本该就是这样风华正茂。
那天晚上,李沉舟的账号收到一个陌生小号的私信。
乱码的网名,系统的头像。
十秒钟的视频,小巷子灰雨不停,颓废清冷的人淋着雨在水龙头前面弯腰,擦去额头上打架留下的血迹。
铺天盖地的恶意像冷冷潮水将他淹没。那时的他不得不反抗,即使这样,也依然被老师冠上“要读书先学做人”“你怎么能打架”的名声。
初中的老师一致认为,学生在学校就该好好读书,一旦做其他事情,都是过错。
那场恶劣打架事件最终引发的后果,是金跃和李沉舟都差点被勒令退学。
很多年后,李沉舟还是记得那时没犯病的奶奶站在校长办公室里无措的样子。抹着眼泪,一遍遍重复着“我们阿舟不是一个坏孩子”。
李沉舟背着书包站在走廊外。
走廊另一头,金跃烦躁不安挠头。
暴雨将至,空气中翩飞着蜻蜓和蝴蝶。雨水从天空淅淅沥沥飘散,金跃蹲好时机,伸手一把抓住了一只飞得很低的蝴蝶。
“喂,李沉舟。”他握着那只蝴蝶的头,暴戾抬起眼琢磨,“你学习不是很好吗,你知不知道蝴蝶为什么没有骨头。”
金跃左看右看,用一块拐角处装修的砖头,砸死了一只蝴蝶。
只是想看看那具小小的躯壳里,到底有没有骨头。
毕竟如果没有骨头,怎么会奔跑,怎么会飞呢。
他不记得那只蝴蝶是什么时候在砖头底下停止了颤抖。只记得昏天黑地里,那个好学生突然站在他面前,眼睛漆黑一片。
他冷冷开口。
“像你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我操你妈。”
金跃飙了一句脏话,用力推了一把李沉舟。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孙老师一边从办公室里冲出去分开两人,一边痛心疾首转头望向李沉舟的奶奶:“你看看你看看,是我不给他们机会吗?”
天渐暗。
办公室里光线模模糊糊。
“李沉舟妈妈去世的新闻在我们当地影响轰轰烈烈,他的家庭情况我一直很关心的。但从事教育工作这么多年,我还是觉得吧。”孙老师拿起水壶,给自己慢悠悠泡了一壶茶,吹开平静水面上的茶叶,“孩子啊,还是应该从小被教育。父母的教育尤其重要,不然很容易走上歧路。”
奶奶听不懂话里有话,只是一个劲点头,和笑。
“不过金跃妈妈认识到错误的态度很好,对孩子教育认知也很深刻。”孙老师放下茶壶,看向对面坐着的女人,“这次就先让两个同学和解了。”
“你们在这份家长保证书上签名吧。”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黑色的写字笔攥在老人不安颤抖的手里。
“阿婆,你不识字?”孙老师坐在办公桌后皱眉。
冷空气在窗户上吹出两朵雪白的雾里花。
金跃不耐烦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快点吧妈,吃完晚饭我跟正浩约了一起打篮球。”
他永远不会明白。
为什么没有骨头的蝴蝶,可以摇摇晃晃飞过很高的春天。
蚂蚁越过山丘要多久,飞蛾至死都要飞向火焰正中心。
但李沉舟明白。
李沉舟当着老师的面撕碎了保证书。
“你干嘛?”孙老师被他吓得打翻了茶壶,一壶热水淋在手臂上,起好大一片红痕。
而班上那个每一次都考年级第一,不爱说话的阴郁好学生,此刻只是居高临下看着他。
李沉舟的人生仿佛也那只被砖头下完全敲碎的蝴蝶。
从死去的蝶腹里掉出密密麻麻的籽。
等到下一次太阳升起,又将生出成百上千只艳丽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