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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玻璃珠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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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硅胶假体抠出来的那天,沈默正坐在社区医院宿舍的窗边。雨下得很大,敲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无数根手指在叩门。他对着镜子,左手的指甲沿着假体边缘慢慢用力,皮肉被撑开的钝痛顺着神经爬上来,让他想起九岁那年自己抠出掌心玻璃碴的感觉——疼,但清醒。
假体落在搪瓷盘里,发出沉闷的响声,表面还沾着点组织液,像块被泡发的劣质橡皮。沈默盯着它看了会儿,突然觉得可笑。这些人总喜欢用假的东西填补空缺,以为这样就能假装完整,却不知道空洞里的风,从来不会因为塞了东西就停止呼啸。
他从床底拖出个木盒,里面是出院后在旧货市场淘的玩意儿:半块磨平的铜镜,枚生锈的铜扣,还有颗鸽子蛋大的蓝色玻璃珠。玻璃珠是压轴的,在阳光下能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把碎掉的星星揉在了一起。
把玻璃珠塞进左眼眶时,他疼得倒抽了口冷气。冰凉的玻璃贴着肿胀的皮肉,像块浸在冰水里的石头,却奇异地让他感到安稳。他对着镜子眨了眨眼,右眼的光落在玻璃珠上,映出片剔透的蓝,像陈小树魔方最亮的那面。
“这样才对。”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声音里带着点满意的喟叹。硅胶是别人眼里的“正常”,玻璃珠才是他的——干净,坚硬,能把所有照进来的光,都变成自己的颜色。
雨停的时候,巷口传来警笛声,尖锐的,像手术刀划破皮肤。沈默换上件干净的白衬衫,把木盒藏进床板的夹层,然后撑开那把透明的伞出门。伞是在便利店买的,塑料柄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指纹,像谁不小心留下的印记。
案发现场已经围起了警戒线,蓝白相间的带子在风里飘着,像条褪色的绷带。穿雨衣的警察在巷子里进进出出,手电筒的光扫过墙根的血迹,在积水里晕开淡淡的红,像朵被泡烂的花。
沈默站在警戒线外的人群里,左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指尖偶尔碰到伞柄的凸起。左眼眶里的玻璃珠很安静,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像颗在黑暗里眨动的眼睛。他看见法医蹲在地上,戴着手套的手指捡起片沾血的向日葵花瓣,放进证物袋——那是他昨晚特意留下的,像给这场“告别”盖的章。
“听说死了五个,都是以前这学校的学生。”旁边的老太太捂着嘴说,声音里带着后怕,“下手真狠,头都被砸烂了……”
“我早上来买菜就看见了,血水流得满巷子都是,跟杀猪似的。”穿红衣服的女人接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巷子里,“警察说监控坏了,连个人影都没拍到。”
沈默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巷子深处那堆废弃的课桌上。有块木板的边缘还沾着点暗红,像没擦干净的指甲油。他想起大学时,赵磊就是把他的头按在这块木板上,让他喊“爷爷”,否则就用钉子钉穿他的手掌。
“沈默?”
这个声音让他的玻璃珠轻轻震了下。他转过头,看见祁临站在雨里,白大褂的下摆湿透了,贴在腿上,像层没剥干净的皮。他手里捏着个笔记本,封面上沾着泥水,是刚才在人群里挤的时候蹭的。
“祁医生。”沈默的嘴角弯起个浅弧,右脸颊的酒窝刚好盛住从伞边漏下来的雨珠,“你怎么来了?”
祁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很久,尤其在左眼眶的位置多顿了两秒。硅胶假体被取走后,那里比之前更凹陷,却被玻璃珠衬得有种奇异的亮,像积水潭里的月光。“我来做笔录。”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喉结动了动
“真巧。”沈默把伞往祁临那边递了递,透明的伞面挡住雨丝,在两人之间隔出个安静的小空间,“我路过这里,想起以前在这附近上过学,就过来看看。”
祁临盯着他的眼睛。右眼的光很温和,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左眼的玻璃珠反射着冷光,却没了之前的青紫色幻视。出院评估时,七个医生都签字说他“情绪稳定,认知正常”,可祁临总觉得哪里不对——就像看幅临摹得极好的画,色调笔触都对,却少了点活人该有的温度。
“警方在查凶器。”祁临翻着笔记本,笔尖在“五年前校园霸凌记录”那页停住,“有人说死者生前经常欺负同学,还提到……提到过你。”
沈默的伞柄被攥得发白。玻璃珠贴着骨头的地方传来尖锐的疼,像有根针在扎。他想起昨天赵磊说的“老地方”,想起王鹏抢他饭票时的嘴脸,想起李哲改他奖学金申请时的镇定……这些画面像碎玻璃,全嵌进了左眼眶的空洞里,被玻璃珠压着,硌得生疼。
“上学时是有点矛盾。”他说得轻描淡写,右手的手指在伞柄上转了半圈,“小孩子不懂事,吵过几次架而已。”
祁临合上笔记本,雨水顺着封面的纹路流下来,像行没写完的字。“警方会找你了解情况。”他的视线扫过沈默的手心,那里的旧疤被雨水泡得发白,新的伤口还没结痂,“你如实说就好,不用紧张。”
“我知道。”沈默的玻璃珠突然亮了亮,是警车的灯光扫了过来,“我没什么好瞒的。”
这时法医从巷子里走出来,摘下口罩对警察说了句什么。祁临的脸色变了变,转身要走时,突然又停下:“沈默,你出院后……还好吗?”
“挺好的。”沈默看着他的背影,玻璃珠里映出祁临湿透的白大褂,像只落汤的鸟,“社区医院的工作很轻松,还能种向日葵。”
祁临没再回头。沈默看着他挤进警戒线,白大褂的影子在积水里被拉得很长,像条快要沉底的鱼。他知道祁临在想什么——就像所有见过他“正常”样子的人一样,他们宁愿相信电流真的烧掉了那些黑暗,相信玻璃珠里的亮是新生的光,也不愿承认有些东西早就刻进了骨血,就算挖掉眼睛也除不掉。
警察来找沈默做笔录时,雨已经小了。社区医院的会议室里,白炽灯的光落在他左眼眶的玻璃珠上,泛着冷光,像颗被冻住的眼泪。
“赵磊他们上学时经常欺负你?”年轻的警察手里转着笔,笔尖在笔录本上点出个小小的墨点。
“算不上欺负。”沈默的声音比在精神病院时更平缓,带着种经过雨水过滤的清澈,“就是有点摩擦,男孩子嘛。”
“有多大的摩擦?”老警察追问,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巷子里的泥,“我们查到你当年因为‘精神创伤’休学过半年,是不是跟他们有关?”
沈默的玻璃珠轻轻转了转。他想起休学那天,张妈来接他,手里的向日葵被雨水打得蔫蔫的,像他当时的样子。“是我自己的问题。”他低下头,视线落在桌角的裂缝上,那里卡着根向日葵的枯须,“我从小就有点……敏感。”
警察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沈默听见他们讨论监控的问题,说巷子口的摄像头早就坏了,唯一的目击者是个流浪汉,却说凶手“长着只玻璃眼睛,像从画里走出来的”。
“你昨晚在哪?”老警察突然抬头,目光像探照灯。
“在宿舍。”沈默的右手摸了摸口袋里的玻璃珠盒子,里面还剩几颗小的,是准备下次带给陈小树的,“社区医院的门卫可以作证,我十点就锁门睡了。”
他说的是实话。门卫确实看见他十点回了宿舍,却没看见他凌晨三点披着雨衣溜出去,更没看见他回来时,鞋底沾着的巷子里的红泥。
笔录做了两个小时。走出会议室时,雨已经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积水潭里投下碎金,像陈小树画里的星星。沈默沿着医院的花坛慢慢走,玻璃珠在左眼眶里微微发烫,像颗被晒暖的石头。
祁临在花坛边等他,手里拿着株刚冒芽的向日葵,叶子上还挂着水珠。“警方排除你的嫌疑了。”他把花递过来,指尖碰到沈默的手,被玻璃珠的凉意惊得缩了缩,“他们说你的不在场证明很充分。”
沈默接过向日葵,插进宿舍窗台上的空瓶里。玻璃珠映着嫩芽的绿,突然变得很柔和,像福利院里那只黑猫的眼睛。“我本来就没嫌疑。”他转过身,右眼里的光和左眼眶的玻璃珠刚好重叠,“祁医生不是也说,我已经好了吗?”
祁临看着他的眼睛。右眼的温和是练过的,左眼眶的亮是玻璃珠撑的,可这两种“正常”放在一起,却让他想起周医生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最危险的病人,是那些知道如何假装健康的人。但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把那句“玻璃珠摘下来吧,对你的伤口不好”咽了回去。
有些话,说了也没用。就像他知道沈默床板夹层里藏着周医生的怀表,知道左眼眶的玻璃珠其实是从精神病院的花坛里挖出来的,知道那些被雨水冲掉的血迹里,一定有沈默的味道。可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电流真的起了作用,相信陈小树画里的独眼男人能长出新的眼睛,相信有些黑暗真的能被阳光驱散。
傍晚的时候,沈默去了福利院。陈小树正在草坪上拼魔方,蓝色的面朝上,被夕阳染成了暖金色。孩子看见他时,手里的魔方“啪”地掉在地上,散开成六面星星贴纸。
“哥哥!”小树扑过来抱住他的腿,脸在他的裤腿上蹭着,像只撒娇的猫,“祁医生说你变成超人了,去打怪物了!”
沈默蹲下来,左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玻璃珠在夕阳下泛着橙红的光,像颗温暖的小太阳。“嗯,怪物打完了。”他捡起地上的魔方碎片,指腹摩挲着背面模糊的“默”字,“以后再也没人欺负小树了。”
小树仰起脸,看着他的左眼眶,突然伸手想碰:“哥哥的眼睛变成星星了!”
“别碰。”沈默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像当年张妈握他的手那样,“星星会疼的。”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天边的晚霞说:“老师说星星到了晚上才出来,哥哥的星星怎么白天也亮?”
沈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晚霞红得像赵磊他们巷子里的血,却被夕阳衬得格外温柔。他想起昨晚把玻璃珠塞进左眼眶时的决心——要让所有欺负过自己和小树的人知道,星星就算掉进泥里,也会带着光爬出来,哪怕这光里藏着刀。
“因为它想看着小树拼魔方啊。”他把散开的魔方拼好,蓝色的面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像块被洗干净的天空,“你看,拼好了。”
小树接过魔方,举起来对着太阳照:“像哥哥说的,蓝色能接住掉下来的星星!”
沈默的玻璃珠突然有点潮。他知道这是眼泪渗不出去的缘故,左眼眶的空洞早就没有泪腺了,可每次看到小树的笑脸,那里还是会泛起酸胀的热,像被阳光晒化的冰。
祁临站在福利院的铁门后,看着草坪上的两个人影。沈默的透明伞还挂在胳膊上,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小树举着魔方在他身边转圈,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系在两人之间的线。他突然想起周医生怀表内侧的“临”字,那其实是“默”字的另一半——当年他们在福利院的墙上合写的名字,后来被雨水冲得只剩一半,像段没说完的话。
“祁医生,该走了。”助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手里拿着验尸报告,“死者的胃容物里都发现了向日葵花瓣,法医说可能是凶手留下的标记。”
祁临没动。他看着沈默把玻璃珠摘下来,放进小树的手心里,孩子举着那颗蓝色的珠子对着光看,笑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是对的——有些黑暗,不一定非要挖出来才算结束,有时候,把它变成星星的样子,也挺好。
雨又开始下了。沈默打着透明的伞走在回社区医院的路上,左眼眶空荡荡的,风灌进去时带着雨水的凉,却比塞着硅胶假体时更舒服。他知道警察不会放弃追查,知道祁临心里的怀疑像种子一样在发芽,知道左眼眶的空洞永远填不满。
但他不在乎。玻璃珠还在小树手里,被孩子当成了真的星星;向日葵种子在花坛里发了芽,正朝着光的方向生长;周医生的怀表停在三点十七分,像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这些就够了。
路过巷口时,警戒线已经撤了,地上的血迹被雨水冲成了淡淡的红,像幅被晕开的画。沈默停下脚步,看着那堆废弃的课桌,突然想起大学时解剖课的第一句话:人体的每个器官都有它的功能,缺了任何一个,生命都能继续,只是活得不一样而已。
他摸了摸左眼眶的空洞,那里的皮肉正在慢慢愈合,边缘结着层薄痂,像朵快要开放的花。然后他抬起头,透明的伞面映着晚霞,把天空的颜色全收了进来,像块装着整个世界的玻璃珠。
雨落在伞上,噼啪作响,像无数颗星星在唱歌。沈默笑了笑,右脸颊的酒窝里盛着雨珠,在夕阳的最后一点光里,亮得像颗不会熄灭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