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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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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灵端轻弹指尖,天际忽如灰布袋,倒豆子一样掉出人来。
一个叠一个,叠成一个人形坟丘。
黑布人趴坟丘最上头。正踩着底下的人打算爬起,脚却没踩实,扭身摔倒了地上。
衣着挤成一团,乱七八糟,沾灰带土,脸上的黑纱却还是牢牢护在面前。
此人歪歪扭扭站起身,死死盯着屈灵端。
“我们与阁下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非得赶尽杀绝不成?!”
屈灵端低眉与之对视,面上露出一抹笑来,笑容莫名让黑布人心惊胆寒。
“你们与我的确无冤无仇,可与那些可怜的姑娘们可是仇怨颇深。”
“她们连死都不得干脆,半条命都没了,还得被你用邪术将血肉与魂魄缝合。”
屈灵端说着说着,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她面容冷肃,徐徐问道:“我修炼多年,就是在魔界当中也从未见过这种手段。故而实在好奇。”
她拎起黑布人的衣领,“你一个寻常百姓,将她们囚禁在土里,为的是什么呢?”
黑布人咬紧牙关死活不松口,只一味诘骂屈灵端身为修行中人心无慈悲,手段凶恶。
骂声聒噪难听,屈灵端干脆扔了个光诀,黑布人右臂被光诀切下,断口齐整,血肉模糊。
断臂让黑布人闭了嘴。
屈灵端耐性渐无,走到斥青身边,对着坟前女子直接发问:“你可有话要说?”
女子的反应慢了半拍,瞧着面前人的眼睛发愣。
屈灵端的眼睛里薄雾不见,剩下翻腾海潮,其上悬着一把剑。
红刃,白脊,黑柄。
剑意凌光映照女子的身形,照见她手里的碎骨,照见她隆起的肚子。
女子忽觉有一点清流从自己的眼睛刺入。
钻进她脑袋,也凝成了一把剑。
剑气席卷周身,刺得浊黑腐血从她七窍流出。
面目骇人。
女子却觉得脑袋轻了不少。
她眼角凝出一抹清泪,哽咽着开了口。
“仙长,待我说完,还请您一把火将这里烧个干净。”
“把每个角落,每个还在喘气的人,全都烧死。”
……
这村子有个不太吉利的名字,叫逝春。
逝春逝春,春走生机断,不是个好兆头。
十几年前,村子尽管穷困,还算祥和。
直到场场天灾降临。
一次全年大旱,一次蝗虫过境。
庄稼死绝,存活艰难。
苦难催生苦难,天灾伴随人祸。
逝春村内幼儿常常夭折。
全村孩童本有十几,几场冬寒风过,只剩零星。
她是活下来的其中之一。
亡子之痛让村中人开始敬奉神明。
彼时村中有一外乡女子,村长言神明入梦,告诉他,苦难尽由此女所起。
于是,众人拿起铁锹,拿起柴刀,杀死了她,扔到了荒废后山里。
外乡女有个女儿,长得玲珑玉雪,和面黄肌瘦的村中人对比鲜明。
“她的孩子好好活着,我的孩子怎么就活活夭折?
“这个孩子也该死,这才公平。”
而村民如此饥饿。
饥饿啊饥饿,催促他们匆匆将其分而食之。
幼子稚嫩,见刀不知惧,见鬼以为人。
骨骇远远埋进郊外土里,骨肉神奇,村民吃了,半月不饥。
人死了,恨意也有了出口。他们称此为死得其所。
直到一日傍晚,一个村民在郊外看见一只手,听见声声哭啼。
村民以为遇到了鬼,壮着胆上前查看。他看到黄泥土松动,从中伸出条胳膊。
那是一只孩子的手。
哭声由闷滞变脆亮,胳膊带着身体翻出了坟墓。
这是外乡女的孩子。
她活了过来。
骷髅骨架上长出完整的皮肉。
孩童张开手,眼睛直勾勾。
村民被吓得胡乱挥刀,慌乱中碰到死而复生的孩童身体,又将皮肉砍下,小小身躯断成了两截。
村民惊恐喊叫,回村奔走相告,待第二日前,乌泱人群前去查看时,两半身躯复原,不见缝隙。
挖开土,便看到一条蟒蛇粗的枝干从地底钻入,藤蔓拉住孩童,扯住背脊,阻挡一次次的死亡侵袭。
眼前古怪景象令众人心生惧意,纷纷抬手斩断藤蔓,里头汩汩流动着的红色汁液下雨般遍撒大地。
慌忙翻出源头,才见枝头从郊外一直走到村落后山脊,一直走到外乡女的尸骸前。
外乡女的尸体已经半沉入泥中,胸口皮肉风干,上头长出一棵绿油油的树。
满树葱郁,枝条还长出了稻穗。
方圆十几里,遍地荒芜,废弃后山长出如此苍翠,莫非上天有意?
强压欣喜,匆匆生火煮米,白胖米粒却化成了血水。
无妨,枝液可让幼子复生即可。
天荒地荒,食物不荒。
只是一子有限,仍需更多。
几番试探,汁液于成人无用,入体只会腹痛难忍,甚至吐血而死。
如此,不如让孩童一试。
只是,幼子没剩几个,男孩更少。
村长是个年迈老头,拄着拐杖敲定。
“姑娘无用,都可试试。”
于是,一个个小姑娘被割下皮肉,哭喊着被埋进土里。众人以为可再见神奇,多日后挖开土,只有腐烂枯骨。
孩子的母亲被尸体刺激,有些变得疯癫,有些在后山撞树而死。
人不能白死。
剔骨刀明光锃亮。
骨头埋在了外乡女边上。
恰逢村中有人归来,此人为黑布人的父亲,性怪癖,自幼喜好邪肆之术。他知晓村中事后,在外乡女化作的树前钻研多日。
切开树皮,翻看其质,他终于了然,外乡女未死,躯体和魂融合,化作树寻女而去。
寻女寻女,骨肉复现成鱼肉,卧于刀俎血泪横。
他花了许多功夫圈住后山,又摆弄多日,最后在一个清晨把外乡女化作的树砍断,凄红汁液浸透了后山每一寸黄土。
而后半月,奇事再次发生,后山上多长出了棵棵翠树。郊外几个孩子活了过来。只是呆呆傻傻,但骨肉充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本要被村民的怒火杀死的男人摇身一变成了所有人的座上宾。
靠着吃不尽的肉,全村人开始执着于生子。
母生一女,暂且留之;母生二女,决心再试;母生三女,不喜,打骂之。
若四子仍无男,一母三女将埋土,骨肉可作村中食。
……
“十几年过去,逝春村已变成了魔窟。尽管我儿时有拼死相护的阿娘,不至于在幼时就被埋进土里。可等她病了,脆弱少许,照样被吸干血肉后,我仍然因为年纪已经不小,到了可以生子的年纪,被送到黄六家中,成了一个……一个恶心的生子器具。”
斥青听得作呕,攥着拳头怒问:“你们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提刀杀了他们?!”
“你怎么就以为没有?”女子扫开眼角糊住的血,恨恨道,“我恨不得把他们剁成碎泥!你知道吗?每对被埋进土里的母女都是活埋啊!活活埋进土里,活生生让她们变得人鬼难分。剩下活着的人怎么可能不反抗?”
女子摇头闭目,“可是,一碗碗白粒粥灌下去,你的脑子就跟被操控了一样,变得只想生出孩子来,巴不得肚子里是个儿子。”
她说着转向黑布人,当真是声声泣血,“白粒粥是你爹做出来的,把稻谷和脑浆混合后,就那么让我看着我的女儿被活活割下血肉,然后我像个活死人一样亲手把她的残骸埋进土里。
“她才四岁,你们怎么狠得下心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她不过是多问了几次,”女子顿了顿,言语中带有哭腔,“多问了几次村里的婶姨为什么不见了,满村恶鬼就趁我不在,把那么小的孩子,把她——”
话未完,女子已然泪如雨下,哽咽难言,不敢再回忆当日惨状。
她愤愤盯住黑布人,厉声质问:“你也是个女人,你甚至夸过我的女儿聪明。可为什么你就那么看着?!你就那么看着我的女儿,看着全村的女人走向死亡,甚至连死都不安生。死了也得被锁在后山,眼睁睁看着自己用精血抚育的孩子一次次被啃食血肉……”
女子站起身,步步逼近黑布人,“难不成,你学你爹穿着一身黑,蒙上脸,就真以为自己成了个男人?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我和你一起长大,你爹一直把你当做儿子。但你明明和我说过,你在儿时就与我说过——”
“你说你是女孩,你不是儿子。”
“你说你是女孩,你不是儿子!”
“你是女孩,不是儿子!!”
“你是女人,不是男人!!!”
她如此愤怒,如此痛恨,伸出血肉模糊的手,用力扯开了黑布人的蒙面布。
没有脸。
黑布人的脸在另一边。
斥青站在不远处,清楚看到了黑布人的脸。
怀孕女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与她一起长大的黑布人却有着一张九十岁的脸。
褶皱,下垂,皮肉缩在一起。一张挪动了位置,面皮移到了后脑勺的,苍老的,将死的脸。
“你的脸……”
黑布人一把拿过黑纱,再次将脸牢牢蒙住。
“你的痛苦,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的声音粗哑低沉,像被火燎过一样,实在听不出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