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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天青云彩淡 ...

  •   义熙十一年暮春之初,会稽。

      翁同书如愿以偿来到会稽山。

      袁子荆带着她参加兰亭宴。

      两个人一路都没说过三句话,隔着十米远,对视一眼都恨不得打起来。

      袁吾善像苦口婆心的老嬷嬷,一见他俩眼神动作微微有交集都快惊跳起来。

      翁同书调侃他:“袁吾善,我又杀不了你四叔。”

      袁吾善绷着脸:“殿下,您能。”

      他四叔脆皮得要死。

      袁子荆踹他,铆足劲儿踹飞过去,袁吾善衣角微脏。

      他虽然躲过去了,依旧一路皱皱巴巴、念念叨叨。

      相幽不想和他沾边儿,紧紧挨着殿下。

      翁同书自己是个路痴,她悄悄问相幽:“这是哪儿啊?”

      相幽说:“殿下,进会稽城了,城南路呢。”

      “……你倒是老马识途。”

      “……”相幽静默,“刚刚听袁郎君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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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城南。

      翁同书模糊的印象之中,绍兴西南二十五里,会稽山麓有地曰“兰亭”。

      “那离兰亭近了?”

      “快了。”

      “兰亭,是王右军作序的那个吗?”

      “殿下,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兰亭。正是那个兰亭。”

      “我还没见过兰亭。”

      《越绝书》载:“句践种兰渚山。”春秋时勾践曾在此广植兰草;汉代此处建驿亭,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即“兰亭”。该地山峦起伏,茂林修竹,流水潺潺。

      她跟着相幽,亦步亦趋。

      王家出了一位书圣王右军,又出了一位左将军王凝之。这位左将军王凝之最出名的是他的妻。

      谢道韫。

      “未若柳絮因风起。”

      “殿下,没有雪。”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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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没想到来的一路上遇到的百姓竟然这么多。

      翁同书问相幽:“怎么兰亭宴的人这么多?”

      简直乌泱泱一大片,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

      “殿下,今日是上巳节。”

      三月三上巳节是一个古老的节日,春意苏醒,要修禊、祓禊。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为大洁。重要日子,人当然多。

      她看着百姓安居乐业的样子,此地似曾游。

      此地似曾游,想当年列坐流觞未尝无我。

      翁同书心头一跳。

      ——祓禊之后,众人列坐于河渠两旁,酒器羽觞顺流而下,杯停到谁面前就取杯饮酒,欢笑之余,除去灾祸不吉。

      ——这最重要的一条,曲水流觞。

      她要找的不就是曲水流觞吗?

      脚下这块地,会不会靠近流觞亭。

      她要去找记忆中的流觞亭。

      要是找到了,悬铃楼就近了。

      翁同书看着这块地,努力辨认:文昌阁、鹅池碑亭、鹅池、曲水流觞、兰亭碑亭、流觞亭……

      绍兴城南的连绵山脉里,有一座,是她的悬铃楼。

      翁同书如果站在后验视角看当下,永和九年,朝野更替,两晋的石构毁殁不存,何况郊野的一处驿亭。可站在当下注视前方,她要推翻后世的记忆,再寻前世的旧址,更是难上加难。

      清朝、民国翻修的兰亭,右侧流觞亭前置曲水流觞景观,流觞亭面阔进深皆三间,副阶周匝,有围廊。单檐歇山顶砖木结构,门窗为冰裂纹花格。
      流觞亭有一排楹联:“此地似曾游,想当年列坐流觞未尝无我;仙缘难逆料,问异日重来修禊能否逢君。”

      不对!

      这楹联,简直是刻在她脑子里。

      她提起裙摆去找人:“袁郎君,我要去曲水流觞的地方。”

      袁子荆叼着一根野草,吸掉草根一点点微甜的汁水,睨她:“作甚?”

      “找我的东西。”

      袁子荆不说话。

      “找故地,找楼宇。”

      “此处不是殿下头一回来吗?”

      “……”

      “我只是去碰碰运气。”

      袁子荆权当听不见。

      翁同书急了:“一时的盟友也不可以吗?”

      “盟友?”他别开眼,折走碍事的树枝,言辞算不上恭敬,“殿下,您没殡天、荆州司马没死绝,臣哪里来的资格同殿下做盟友?”

      他语气里的怨怼快要冲破九重天。

      翁同书听着他的屈辱,硬生生忍下了。她问:“右将军先前曲水流觞的福地,你也找不到是吗?那您也帮不了我对吗?”

      “找到了,殿下会一命偿一命吗?”

      “不会。”

      她不再指望袁子荆,自顾自地往这座山的高处走。翁同书走得很干脆,挽起袖子和仙风道骨的外袍就要出发。

      看她坚持的样子,袁子荆突然想起霍伤竹临走之前的嘱托:“子荆,殿下也叫过我一句‘阿兄’。我知你有怨,但请你一念之间,手下留情。”

      一念之间。

      目送翁同书爬山的背影,他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喊住她:“殿下要找曲水流觞简直是痴人说梦。每一次修禊都不一样,更何况沧桑几十载过去!今天是陈郡谢氏组的局,殿下不过了主人眼,岂不是无礼吗?”

      “你要带我去见谢家的人?”

      “总是要打个照面才好行事。殿下若是真心要找,就跟我来。左右是在这座山上,局是谢家攒的,但是山没有写谢家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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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这条羊肠小道上正争论,突然被别家侍从叫住。

      来人自报家门:“郎君、女郎,我家主公见二位在此徘徊良久,想必是不知宴会的路,特意来请二位结伴而行,也算是有缘引一段路。”

      他说:“我家主公,是吏部尚书门客,谢景,清华先生。”话说着,口中介绍的人也走近。

      翁同书定睛一看,瞠目结舌。
      袁子荆意外:“清华先生谢景?不认识。与殿下结过仇?”

      ……谢景。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认识他的脸。这张脸,曾经做过拦路的陈咬金。

      谢景往前走着,顺手砍了路边几根旁逸斜出的树枝,力气很大。

      袁子荆看她犯难,心里痛快了些:“与你结仇的人,似乎,脾气不是很好。”

      “你脾气也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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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景远远的就锁定了她,她再想往山上爬,怕是不得行。

      谢景几大步走过来挡在她前面,她看着比自己大几十岁的谢景,年龄上就觉得有压迫。这种压迫无法用高度去平衡。

      比起吏部尚书,翁同书其实更熟识“谢仆射”这个对谢混的称呼。他的门客找上门来,看谢景如今耀武扬威,恨自己没有骑在高头大马上。

      “竟就来了这几人。”谢景轻描淡写看了他们身后一眼,“曲水流觞的原地?早没了。如今的又不是不好。两位贵人,跟我走吧——”他的调子拉得又高又长。

      这两个人的可信度没区别,翁同书看了袁子荆一眼,让他选。

      袁子荆观察着谢景的神色。

      谢景都快走到桥头了,后面还没跟上来。

      谢景又背过身去,叹气:“优柔寡断之人,必定会悔断肠啊。”

      袁子荆抱着的手臂瞬间放下来:“我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自然要跟着谢先生走!”

      他追过去。

      翁同书开团秒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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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混把他们往高处领,他的侍从慢悠悠带着路,走到岔路口还会唱起诗,高亢悠扬。

      翁同书一边走一边沿路悄悄做记号。她仔细看着,警觉而紧绷。

      袁子荆看不明白了:“殿下到底要找什么!”

      “孤的皇陵。”

      “?”

      好冷的阴间笑话。

      “我阿母的坟墓。”

      她风轻云淡地说:“生不能住皇宫,死不允入皇陵。横竖都是死,横竖都被看不惯。我来找死人,你的目的也能达到,袁子荆,你不高兴吗?”

      他高兴。他高兴得后槽牙都咬烂了。

      “伤竹嘱托,我没法交代。”

      翁同书不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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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视野逐渐开阔,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兰亭宴里的人互相作揖行礼,翁同书作为女眷隔着帷幔在帘后静观其变。

      谢混高声向在场的宾客介绍:“诸位!汝南袁氏袁四郎君到!荆州至会稽路途遥远,还望各位热忱以待,丝竹并喧!”

      袁子荆是汝南袁氏,他能远赴此地,多的是人巴结;翁同书不一样,她要低调。

      这地界,如今尽是熟人。

      比如陆夫人的母亲,德高望重的陆老夫人;比如参了她一本的著作郎李恩携女儿李照兰;再比如枇杷兄周津榕;比如郗氏的几位郎君兄弟。

      袁吾善倒吸一口凉气,憋住了,慢慢吐息:“鸿门宴,谢家是西楚霸王吗?”

      “这种局里没有谁为王。”她笑他天真,“谁赢了,谁才是王。”

      “要比输赢吗?”

      “要的。”

      “若是称王,不该是殿下吗?”

      翁同书偏头看袁吾善:“我?我连去哪里都去不得,你见过王是这样的吗?”

      袁吾善赧然,像是懊恼嘴笨触了她的霉头。心里建设了一会儿又找补:“谢家算个什么东西!尚且不及袁……”

      “谨言慎行!”

      “……我实话实说。”

      谢家说白了就是个二流氏族,新出门户,笃而无礼。谢家硬是靠着军功一步步爬上一流的位子,爬上去了就能看不上底下的人了。

      汝南袁氏高傲惯了不把谢氏放在眼里,可是霍家又凭什么不尊重陈郡谢氏——霍家是在复制谢家的老路,靠着兵行诡道百战百胜。

      时人几乎要把他们捧成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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