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方为敌》故茨灵

1、成功加入

　　仓库里凝滞的空气厚重得如同浸透了油污的破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着铁锈和灰尘的陈腐气味，还有某种东西在角落里缓慢腐烂的甜腻。悬在头顶的那盏孤零零的灯泡，大概是上世纪某个工厂的遗物，苟延残喘地发出昏黄的光。光线艰难地刺破一小片浑浊的黑暗，却让周围堆积如山的模糊货箱影子显得更加庞大扭曲，如同蛰伏的巨兽。光晕的核心，是一个深陷在吱呀作响的破皮椅里的身影。

　　萧夜清-一个如毒蛇般阴险的男人。

　　他微微前倾着身子，胳膊肘支椅子扶手上，指间捏着一把细窄的折叠刀。刀锋灵活地转动，正慢条斯理地削着一个苹果。果皮连成一条细长、均匀的螺旋，垂落下来，几乎要触到积满污垢的水泥地面。动作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削下的果皮薄如蝉翼，透出一点内里果肉的微黄，在这昏暗污浊的环境里，竟显出几分诡异的洁净。

　　脚步声打破了死寂。不是一个人，是两双鞋底摩擦地面的声响，从仓库入口那片更深的黑暗中传来，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被刻意压制的沉重。

　　萧夜清没有抬头。刀锋依旧稳定地划过苹果青涩的表皮，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直到那两双脚停在了灯光所能勉强勾勒出的范围边缘。

　　“老大。”一个粗嘎、带着浓重烟熏味的嗓音响起，是疤脸，枭手下资历最老的心腹。他身形魁梧得像一堵移动的墙，此刻却微微佝偻着背，显出一种与体型不符的紧绷。

　　萧夜清这才停下了手中的刀。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先是在疤脸那张沟壑纵横、遍布旧日刀疤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像探照灯般，无声地移向他身侧那个几乎被其巨大阴影完全吞没的身影。

　　那是个少年。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裹在一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外套里。肩膀窄窄的，微微向内缩着，仿佛想把自己藏进那过于宽大的布料里。他低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脚前那片模糊的地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宝藏。灯光吝啬地只照亮他一点发顶和苍白得没有血色的下颌线条。

　　仓库里的霉味、铁锈味、还有枭手中苹果那一点清甜的气息，混杂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沉沉地压了下来。

　　“老大，”疤脸的声音又响起来，比刚才更低，也更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这是……我侄子。”

　　空气似乎又往下沉了几分。枭的眉骨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在少年低垂的头颅上盘旋，带着审视，如同鹰隼在评估一只过于瘦弱的猎物。几秒的沉默长得令人窒息。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片刮过生锈的铁板：

　　“侄子？这就是你想带进来的人?”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玩味和冰凉的怀疑。

　　“是，是……”疤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爹，我表弟……上周和妻子出车祸……死了，就剩他一个。钱都被瓜分了，家里其他人实在没人照应，也没人想带着一个拖油瓶。我……我就把他带来了。”他顿了顿，似乎想解释更多，但最终只是挤出几个字，“他叫小年。”

　　萧夜清没有接话。他放下刀和削了一半的苹果，身体向后靠回吱呀作响的椅背里，阴影瞬间吞噬了他大半张脸，只有下颌冷硬的线条在昏黄的光下清晰可见。他朝少年抬了抬下巴，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抬头。”

　　少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幅度轻微得如同风中残叶的抖动。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猛然提起头颅，动作僵硬而缓慢。

　　灯光终于吝啬地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面孔，线条尚带着几分未褪尽的青涩柔和。皮肤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紧紧抿着。然而，真正攫住枭目光的，是那双眼睛。

　　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大，瞳孔是纯粹的、近乎透明的琥珀色。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不似作伪的惊恐和无措，像一头骤然暴露在猎人枪口下、被车灯晃得僵在原地的小鹿。清澈，干净，不染一丝杂质，甚至能清晰地倒映出头顶那盏昏黄灯泡模糊的光晕。

　　太干净了。

　　干净得刺眼。

　　干净得与这弥漫着腐朽、血腥和铁锈气味的仓库格格不入。干净得不像是在这污泥坑般的世界里打滚过一天的人会有的眼神。枭见过无数双眼睛，贪婪的、凶狠的、谄媚的、绝望的……唯独没见过这样的。这双眼睛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他所掌控的这个黑暗王国的无声嘲讽。

　　一股冰冷的烦躁，混杂着一种被侵犯领地般的本能厌恶，从萧夜清的心底悄然滋生。他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冰冷的金属。这哪里是能在这染缸里活下去的料？带进来，就是纯粹的麻烦，一个迟早会拖累所有人的巨大破绽。这双眼睛，在第一次真正嗅到血腥味时，大概就会被恐惧彻底摧毁。

　　“疤脸，”萧夜清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扎在疤脸脸上，“你跟了我这么久，也应该很了解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最近太闲了？”

　　“老大！”疤脸魁梧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声低吼带着绝望的破音。他膝盖一弯，“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沉闷地回荡。他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粗糙的大手急切地向前伸出，几乎要抓住萧夜清的腿，却又不敢真正触碰。

　　“求您了！老大！”他仰起头，那张布满刀疤的狰狞面孔此刻被一种近乎崩溃的恳求扭曲着，浑浊的眼球里竟隐隐泛起水光，“看在我跟了您快二十年的份上！看在您这条命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份上！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吧！这孩子除了跟着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疤脸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粗重的喘息。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然后维持着那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濒临绝境、只能以最原始方式乞求怜悯的困兽。

　　萧夜清的视线从地上那团颤抖的庞大身躯，缓缓移回到灯光下站立的少年身上。

　　小年依旧僵硬地站着，像一尊被冻住的石膏像。那双清澈得惊人的鹿眼，此刻正死死盯着地上磕头的疤脸，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某种剧烈的情绪冲击而微微放大。灯光清晰地映照出他苍白的脸上肌肉细微的抽搐，下唇被牙齿咬得深深陷下去，几乎要渗出血来。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那是一种混合了恐惧、羞耻和巨大冲击的僵硬，每一个细微的生理反应都在无声地呐喊：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仓库里只剩下疤脸粗重的、带着哽咽的喘息声在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敲打着凝固的空气。霉味、尘土味、铁锈味，还有此刻弥漫开的绝望和哀求的气息，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萧夜清的目光在少年那张写满惊惶和挣扎的脸上停留了许久。那过于干净的眼睛，那被咬出血痕的嘴唇，那因为用力握拳而颤抖的手……每一个细节都让他心底那份冰冷的评估更加清晰——这是个累赘，一个注定会碎裂的易碎品。

　　但这每一个细节，都仿佛曾经的，走投无路的自己，过去的回忆如同针般扎进了萧夜清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蒙尘的角落。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停止了敲击。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他砸了一下嘴，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也更冷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

　　“起来。”这是对疤脸的命令，不容置疑。

　　疤脸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带着死里逃生的狂喜。

　　萧夜清的目光却已越过他，精准地钉在少年小年身上。那目光不再带审视，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漠然，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留下吧。”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仓库凝滞的空气里，“不过，疤脸，”他话锋一转，冰冷的目光重新落回刚刚挣扎着站起的男人脸上，“人是你带来的。他的命，他的规矩，他惹的祸……都算在你头上。”

　　他的视线再次转向小年，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近乎嘲弄的弧度，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冰锥：“小子，欢迎加入我们。希望……你骨头够硬，别死太快。”

　　“谢老大！谢老大！”疤脸的声音嘶哑着，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他用力拽了一把身旁依旧僵硬如木的少年，“快！小年！快谢谢老大！”

　　小年被拽得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悸和茫然，像受惊的幼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意义不明的气音。那句“谢谢”最终卡在喉咙里，没能成形。他只能再次飞快地低下头，避开对方那令人无所遁形的目光，视线重新落回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尖上，仿佛那里是唯一安全的港湾。苍白的脸颊上，刚才因情绪激动而泛起的微弱红晕迅速褪去，只留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萧夜清的目光在他低垂的脑袋上停留了一瞬，那脆弱感让他心底的烦躁再次翻涌。他不再看他们，像是失去了所有兴趣，疲惫地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种驱赶蚊蝇般的不耐烦。

　　疤脸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半扶半拽地拉着依旧有些脚步虚浮的小年，几乎是逃离般地退入了仓库门口那片更深的黑暗之中。脚步声仓促凌乱，很快被无边的沉寂吞没。

　　仓库里又只剩下萧夜清一个人，还有头顶那盏灯泡发出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嗡鸣。他重新拿起桌上削了一半的苹果和那把细窄的刀。刀锋在昏黄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寒芒。他继续削着，动作依旧精准稳定，薄薄的果皮无声地垂落，像一条断了生机的蛇。那点果肉的微黄，在周遭浓重的黑暗和污浊气息的包围下，显得愈发脆弱和……格格不入。

　　完全离开那个仓库后，疤脸放开了拉着小年的手，他看着对方，琢磨着开口。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