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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   杜县卤泊以东四十里,卫绛正坐在的田边地垄上,就着竹筒里的水吃下一大块粟糕。这粟糕是从农户家里买的,就是将粟米蒸熟,捣制捏合成长条状,烤干制成的干粮。十文钱给了三斤,可供长途旅行时吃。

      她刚从卤泊一路索迹至此。那王姓盐商曾跳入过卤泊,身上沾满了盐水,逃遁过程中留下脚印,干涸后会形成白色的盐痕。距离他逃遁已有一日半,留下的痕迹已然很稀薄,好在近日来未曾下雨,卫绛靠着自己敏锐的嗅觉,还能分辨出咸味。

      卤泊追出五里地,痕迹还很明显。但随后便途径一处村庄,脚印出现在了村庄东侧的便道上。卫绛判断那人可能绕开了村庄,穿过田野,继续向东。于是一路再追,然而不出二里地,痕迹就彻底消失了。

      她心想自己大概是被骗了,那人兴许是进了村庄,想办法换了衣服。于是忙折返回去,敲开村庄人家的门,挨家挨户打听那王姓盐商是否来过。村民们都一头雾水,且因她长相特殊,畏惧卫绛。卫绛甚么也问不出来。这样一来,她如陷入迷雾,暂时失去了方向。

      这事后追索,金雕天山帮不上忙,它能从高空捕捉动态猎物,却很难锁定细微的痕迹,一切还得靠卫绛自己。不过金雕认主,卫绛在哪儿它就在哪儿,不会超出她所在范围内十里地。

      卫绛没有气馁,而是停下来休整思索。

      阿母在入玉门关后的一年半内,一直在跟她讲汉地的律法、策令与民风,她似乎甚么都知道,知识广博。卫绛彼时学来吃力,只是死记硬背入脑。但随着在汉地生活时间长了,逐渐彻底入心。

      而刘病已更是专门研究过盐业,他在和卫绛闲聊中提过,?关中整体来说是缺盐的,用盐大多从河东、渤海、会稽贩运供给。杜县卤泊是长安周边唯二的卤泊,且面临三十年内彻底干涸枯竭之前景。还有一处卤泊位于左冯翊的莲勺县。

      当今天子登基之初,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召集其余三位顾命大臣、三辅主政官员以及贤良、文学召开盐铁之议,稍稍放宽了武帝时期严格管控的盐铁官营之策。但也只是罢去了郡国酒榷和关内铁官,其余政策未变。

      也就是说,盐业依旧是官营。所有贩运盐的商人,都是盐官。这些人在盐业官营之初就是私人盐商,官营后,身份由民变为官。他们必须按照官府的安排,在本地召集平民为盐户产盐,按照官府定价收购盐,按照既定的运输路线,将盐转运分销至各地,或转入盐仓贮存以备平抑。

      最后这些盐流转入各地城镇中的官盐肆内进行售卖。不同的盐商只负责自己片区内的盐业,不得跨区贩售,否则将视为走私。

      卫绛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刘病已此前与她私下里提过,刘彧、王姓盐商自称是淮东盐商,是杜县县丞安排来贩盐的。然而杜县上上下下对此不知情,更没道理将本就产量不大的杜县盐贩往淮东。

      难道是那匠头有问题?似乎不是,那匠头不过是本地盐户中推举出的头人,只知道制盐,不大可能接触到此事的核心。

      全国盐业由大司农把持,汉地全境主要产盐区共设三十七处盐官署,所设官员皆为来自大司农的斡官,主官为盐长、副官为盐丞。与县衙平级,互不隶属。

      如若这两个冒充盐商的盗匪手中当真持有能骗过本地盐户的策令,且一年来未曾被揭穿,这不就意味着关中盐区的盐官对此知情,乃至于放纵包庇?

      这也就意味着,这两个盗匪绝非寻常的蟊贼,他们很可能与盐官中的某些利益群体绑定。

      这二人当下行迹暴露,一死一逃。那逃跑的会去哪儿?多半是要去找他背后的盐官才是。思及此,卫绛一口吞下最后一小块粟糕,猛地站起身来,跨上马就往回赶。

      一路奔到杜县卤泊,还未进卤泊院门,就见道旁走出一年轻盐工。她当即上前,抓着他就打听关中地区归属于哪个盐官衙署管理。

      那盐工下意识要跑,被卫绛扯过衣领摁在地上。他衣襟被扯开,露出了衣领下的左侧脖颈靠近锁骨处上,有一颗暗红色的胎记。

      那盐工被她吓得不轻,结巴半晌才终于讲明白。原来这关中地区归属于河东盐区,因为大部分的关中用盐都由河东安邑出产,俗称为“潞盐””“河东大盐”。而河东盐区的官盐衙署就位于河东郡安邑县。

      “安邑距离此地多远?该怎么去?”她追问。

      “安邑此去向东北五百多里,要从蒲坂津过大河,驿传快马也得走五日。你一人一马,怎么也得走十天半月的。”盐工回道。

      卫绛叹了口气,不敢再耽搁,当即上马赶路。

      好在,杜县县衙为了方便她行走,给她开了一份限时两个月的公务符传,她能拿着符传投靠馆驿歇脚补给。但卫绛为了节省时间,马歇人不歇,只在驿站换马、补给干粮饮水,不歇脚,近乎没日没夜地赶路。

      此去安邑,可分陆路、水路两路,陆路当然更快。卫绛不敢断定那人会走哪一条路,但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安邑,才能留足时间与其周旋。

      从杜县到蒲坂津,她快马三日便到。但三日三夜未休,实在有些扛不住,她趁着在津口等候渡船的工夫,坐于黄河边的避风亭内,倚着亭柱,斗笠遮面,闭目补眠。

      此段大河自北向南流,她在河西岸,听着大河滔滔,逐渐陷入睡梦中。长于大漠,她只在此前东行时见过一次大河,那时的大河还不是这般汹涌澎湃的模样。初见蒲坂津的大河时,被波涛汹涌之势所慑,望之久久不能回神。入梦了,也觉自己漂在河上,浮浮沉沉,没个着落。

      忽而身下一空,她惊坠而醒,紧接着脑后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将她打蒙了。她茫然睁眼,发现自己正倒在地上,脚还翘在亭阑之上。她发懵地盯着亭顶藻井,半晌才意识到自己从柱旁滑落,头朝下栽地。斗笠也滚在一旁。

      “呵呵呵呵……”旁边传来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望着藻井的眸光被一张探过来的面庞遮蔽。

      是个女孩儿,正瞪着一双玲珑剔透的大眼睛探究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她,唇角挂着戏谑的笑容。

      卫绛忙坐起身来,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后脑勺。

      “咦?绿眼睛,你是个胡女?怎睡在此处?”那女孩儿问道。她声音清脆,甚为好听。

      卫绛站起身来,面向那女孩。她荆钗布裙,绾着高髻,背着个竹篓子,瞧着像是个平民女子,身上却挂着许多银环银串。裙裤较短,露出脚踝,踩了一双草履,左脚踝上用红绳拴着一串叮铃铃的银铃铛。仔细瞧,她短褐襟边、袖边、裙边都绣着十分好看的鸾鸟纹,又不似穷苦人家的女儿。

      她瞧上去二八年岁,身段婀娜,已然长成,与卫绛年龄相仿。虽然身量不到卫绛下颌,对卫绛来说十分娇小,但已是成年女子的寻常身量。白皙的肌肤嫩得好似能掐出水来,一双灵动的美眸清澈如湖,映照出卫绛的影子。

      她仰着头惊讶地望着卫绛,朱唇半张,惊愕地道:“咦!胡女都生得这般高大?真了不得。”

      卫绛盯着她,半晌没说出一个字。这女子长相极美,那是卫绛从未见过的柔美,只一眼就好似融进了心田。她说话咬字吐音带着股难以形容的娇俏意味,那许是她的乡音夹杂于凡语所形成的腔调,听得卫绛心头直跳。

      卫绛意识到她许是母亲提过的南方女子。

      南方女子都这般美吗?

      卫绛盯着她瞧,她也盯着卫绛瞧。片刻后,她突然道:

      “你长得真好看,尤其是眼睛,很漂亮,像宝石。”

      她的直白让人猝不及防,卫绛顿时感到很不自在,面上发热,忙撇开目光,将斗笠捡起来,掸去灰尘戴上。

      “你怎的胡言乱语,汉人都说我长得怪,不好看。”卫绛垂首道。

      “他们才是胡言乱语,你分明就长得很好看。他们只是少见多怪罢了。”女孩笑道。

      卫绛更加赧然,以至于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将斗笠压得更低。

      “你怎睡在此处?”女子似是看出她不自在,便转了话题,又问了一遍最开始的问题。

      “我……我等船。”卫绛道。

      “巧了,我也在等船呢。你这是要去哪儿?”女子笑意盈盈地问道。

      “去河东。”

      “我也去河东呢,我俩恰好同行,这可是同船之谊。”女子言罢,便自自然然在卫绛方才坐着睡觉的位置旁落座。

      卫绛神情若有所思,她觉得这女子说话的声儿有点熟悉,但印象太模糊了,一时想不起来。

      那女子见她傻愣在原地,道:“你站着作甚,来坐下呀,渡船还要一会儿才来呢。”

      卫绛局促地在她身边坐下,女子立刻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趁热吃。”她笑道。

      卫绛发现那是个用叶子包裹着的圆球,散发着清香味。她剥开叶子,内里露出一个晶莹的白团子。

      “这是甚?”卫绛好奇问。

      “米团子,你没吃过吗?”

      “米?”

      “对啊,稻米做的米团子,胡人那里没有吗?”女孩儿自己剥了一个,已然开始嚼着吃。

      “你莫老是胡人胡女地叫,我有名字。我叫卓孺狼。”卫绛咬了一口米团子,满口软糯甜香,她登时眼前一亮,这可比粟黍、粗麦要好吃许多。

      “孺狼?哪两个字?”女孩儿嚼着米团子,疑惑又含混地问。

      卫绛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一会儿,她干脆伸出长腿,用足尖在地面上比划着写下两个字。

      “你怎会叫这么个名?小狼崽儿,哈哈哈……”女孩儿又笑起来。

      “那你叫甚么名字?”卫绛不服气地问。

      “你可以叫我阿柔。”女孩大大方方地道。

      “小阿柔!”卫绛报复般喊道。

      “哈哈,你这人真有趣儿。”阿柔乐开了花,“那咱来比比谁大,你是哪年哪月生的?”

      “征和二年九月。”卫绛道。

      “那我确实比你大,我是征和二年八月生。”阿柔道。

      “真的?你未曾诓我?”卫绛怀疑。

      “说甚诓你?我们僰人实诚,有甚说甚,从不诓人。”阿柔说着一口吞下米团子,将叶子叠了叠,塞进了脚边的竹篓里。

      “博人?”卫绛疑惑。

      阿柔学着她,用脚尖在地上写出了“僰”字,她写字时身姿的律动优雅极了,好像仙鹤在起舞。

      “我不认识这个字。”卫绛老实道。

      “这字确实不好认,所以汉人也叫我们濮人。”说着又把濮字写出来。

      “更不好认了。”卫绛眯起眼。

      阿柔被逗得又笑起来:“好啦,现在你认识啦。总之,我不是汉人,你应该看出来了,我是南方楚地来的。”

      “楚地在大江以南,这里都是大河了,你过河所为何事?”卫绛好奇问。

      阿柔嫣然一笑,道:“我是楚巫,河东郡有一户人家,请我作法驱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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