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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双鱼 ...

  •   一
      “公主走得太快,裙子都快被风吹起来了,叫人看见成何体统!”郭嬷嬷小步紧跟阿娆,不时提醒阿娆仔细公主应有的姿态。嬷嬷整日口中只有体统二字,稍有差错,就要到母妃面前告状,阿娆十分讨厌,游春的兴致便顿时减去大半,终于无可忍耐,耍了心眼,甩开了尚且来不及反应的宫女内侍。
      宜春苑开阔,草木繁盛,侍卫们欲要立即寻到阿娆绝非易事。阿娆气喘吁吁地奔到镜水楼前,回头四望,确认无人跟来,才松了口气。
      虽然摆脱公主身份束缚,罗嗦的教习嬷嬷,但身上繁重的衣服钗环依旧令人生厌,阿娆脱下绣满缠枝棠梨纹的明月缎外袍,又顺手拆了头上的七宝华胜,裹在一起,准备毫不犹豫地丢入一旁的芍药花栏。
      “谁?”阿娆的动作引起了镜水楼中崔旭的警觉,他走到楼外,恰好撞见阿娆乱扔包裹的那一幕,阿娆惊得将包裹掉在地上。
      “嘘,”阿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生怕眼前的陌生男子声张,引来侍卫,以楚楚可怜的眼神哀求,“我不是坏人。”
      崔旭扫了眼米色衣衫的阿娆,与她脚边那金灿灿的包裹,立即明白撞见的是一个行窃的小宫女。小宫女生得眉清目秀,气质清丽,仿佛晨间山樱,不料却做着如此勾当,可见宫内生计维艰,许是第一次行窃,显得十分慌张。崔旭蹙眉,他也怕宫女招来麻烦,无意细究,一言不发地回了镜水楼。
      不知是幸或不幸,阿娆那日所穿的米色衣裳颜色款式极像末等的小宫女,
      其实崔旭再瞧仔细些,便会发觉阿娆的裙边以银线绣满折枝牡丹,绝非等闲之人。但崔旭一心等候那人,又怎会注意无关旁人。
      阿娆一时也对这陌生男子产生好奇,除了父皇与同父异母的哥哥,她鲜少与男子会面,宫中宴请外臣,亦是隔着织锦花鸟垂帘。然而眼前的公子,虽比不得太子哥哥俊朗,但风雅气度令人难以忽视。
      能够随意出入宫闱,少女的好奇之心引她进了镜水楼,阿娆装作打量镜水楼中的长镜,一面思量如何搭话。
      崔旭不希望待会儿的会面被不相干的人打扰,却又无法直言,遂以眼神暗示那不识趣的小宫女,小宫女却一心研究镜水楼内安放的落地铜镜。
      崔旭才下定决心,不顾公子形象,打算以威势赶走阿娆,阿娆却忽然指着一面铜镜,道:“这儿怎么刻着朱雀纹样!”
      阿娆的确不知,平日只当是寻常镜子,供妃嫔方便整理妆容,却在镜身上刻满神兽纹案,她依次看了另三面铜镜的底座,又发现青龙、玄武、白虎,合为四象图案,按照对应方位摆放在镜水楼四角。
      她的一惊一乍倒引来崔旭的关注,崔旭等候的人久久不至,他亦是闲极无聊,可怜小宫女的无知,俯身问道:“你不知镜水楼的传说吗?”
      阿娆摇头,崔旭遂娓娓道来。镜水楼中四块依照朱雀玄武青龙白虎顺序,放置的落地长镜。乃是前朝遗下的镇邪宝物,镜身雕刻四象神物,传说可照鬼神奸佞。崔旭又与阿娆讲了前朝与此四镜相关的许多灵异事件。
      谈话间,崔旭的烦躁与阿娆的惶恐,皆缓缓平复下来,崔旭的手也不曾闲着,他摘了几片翠绿竹叶,飞快地编织着什么,阿娆瞧不清。
      阿娆只觉得那双纤长灵巧的手很漂亮,异常羡慕,若自己也有这样灵巧的手就好了,也不会总学不好母亲教授的琵琶,她略略自卑地将自己的手拢入衣袖。
      崔旭余光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更觉得阿娆单纯得可爱。若是别的宫女早就拐弯抹角打探自己的身份,或是大献殷勤,至少也该行礼问安,而她对崔旭不报丝毫戒心,更无逢迎之意,或是迫不得已,才做下偷窃之事。
      崔旭对阿娆生出几分怜悯,择了几片竹叶给阿娆,微笑道:“这个很容易,你试试,我教你。”
      阿娆愣愣地接了竹叶,不敢相信他会待自己这么好,他们甚至都不知互相姓名。那公子的微笑融化了阿娆的自卑,她学着公子的手势,匆忙地将竹叶折叠起来。
      晚霞浸染湖水,似绮丽锦缎徐徐铺开,二人在镜水楼内处了半个多时辰,崔旭所等的人未至,阿娆讨厌的侍从也没追来。崔旭自嘲地想,那人不肯来,大概还在与自己呕气,看来得另想法子安慰了,他再等也无用了,遂起身,将竹叶编成的那条鱼,随手递给了阿娆,又遥遥指了指被她扔到花丛中的包裹,行窃并非正途,道:“不要再做那种事了。”
      阿娆心想,难道他是神仙,一早就知道关于自己的事?
      待到崔旭离开,她才懊悔,自己都忘记问那公子姓名,但崔旭早已不见踪影,唯一的线索,就是手中的一对竹编鲤鱼。
      阿娆单纯地设想,他对陌生的宫女都如此友善,一定是个善良的人。

      二
      杨婕妤并非好事之人,所以当膝下唯一的女儿德宁公主阿娆失踪,她并未追究德宁公主身边侍从管教失当之罪,而是令他们加紧将公主寻回。
      傍晚时分,才在镜水楼寻回阿娆,对于女儿,她更无斥责,只是端上替她留下的晚膳,柔声嘱咐她以后勿要乱跑,记得按时用膳。阿娆本是横下心让母亲责罚一顿,却愈加过意不去,乖乖认了错,晚膳后随母亲练习琵琶。
      苦练琵琶是为了十五岁及笄宴会,挽发待嫁。
      除了练习琵琶,阿娆一有空闲,就会扯下树叶,编织竹鱼,仿佛着魔一般,她终于编出一尾像样的竹鱼,就像跟那陌生公子留给她的那尾竹鱼一样。
      她总会去镜水楼转悠,希望再次遇见那公子,取出自己编织的竹鱼,然后再问清他的姓名,虽然她也不晓得知道那公子的名字有什么用,但她只是觉得那样能安抚焦躁的心。
      年幼的她不懂,此刻相思悄然生根发芽,盒中的竹鱼日积月累,相思很快会成为藤蔓,紧紧攥住她的心。
      杨婕妤并非受宠的妃嫔,为人低调,知书达理,不会招惹钱皇后妒忌。而今兰若堂那位盛宠的安妃郑氏令钱皇后嫉恨,欲置之死地,相较之下,更显出安分的杨婕妤的好处,因此德宁公主虽不是嫡出,亦非陛下看重的女儿,但及笄礼由钱皇后出面,办得依旧非常体面。
      及笄宴,换言之,即为择婿之始。
      钱皇后一言,设在临湖殿的及笄宴会,除却不少位高权重的外臣之家,宫妃们俱是赏脸列席,甚至近来传言与嫡母不睦的太子,亦是携新婚的良娣柳氏到场祝贺。
      杨婕妤生性孤僻,与她真正交好的唯有较晚入宫的敬妃,而敬妃与她的亲近,亦是因着与杨婕妤的小妹是闺中挚友的缘故。
      杨氏琵琶乃是家传,杨婕妤的小妹更被人誉为帝都第一琵琶姬,阿娆的琵琶自然赢得满堂喝彩。然而阿娆并不十分高兴,她惆怅地将目光停在远处那抹虚无的身影之上,这又如何逃得过杨婕妤的眼睛。
      几日后,侍女捧来五六卷世家公子的画像,嬷嬷们劝着阿娆认真瞧瞧,阿娆自是知道那是为她挑选夫婿,她却不理不睬,专心编她的竹鱼。
      杨婕妤暗自好笑,悄悄展开了崔旭的那卷,置于阿娆眼前,道:“这位可是教你编竹鱼的公子?”杨婕妤私下打听,那少年恰是崔充媛的侄子,崔氏家世清华,阿娆又欢喜,算是门当户对的人选。
      阿娆瞄了眼那幅画轴,忽然停下手指动作,害羞不语。

      三
      显庆二十年秋,太仆寺少卿长子崔旭,尚皇三女德宁公主。
      阿娆乘坐翟车,由丽正门出宫,经朱雀大街,至安庆坊崔府,未来的夫君崔旭搀扶她下车,然而接触的瞬间,那双手却是冰凉彻骨,阿娆以为是天寒的缘故。
      行拜天地之礼,黑夜降临,阿娆换下新娘的朱红色鸾凤礼服,她静静坐在房内等待她的夫婿,手中握着那对竹鱼,不知他见到自己是否还记得,是否还会记得竹鱼的缘分。
      待到掀开盖头的刹那,她却听得夫君崔旭道:“原来是你……”他还记得自己,只是不曾料到他会用这样的语气,暗含自嘲与无奈。
      此刻的他,万分后悔当初在镜水楼没有认出德宁公主,不禁嘲讽自己的无知,甚至还可笑地以为她是个可怜的小宫女,若非如此,今日他迎娶的就会是朝思暮想的那人。
      阿娆心中一惊,掌心的汗水渗透了那对竹鱼,手一松,那对竹鱼滚落到地上。
      崔旭的不满只是一闪而逝,他明白自己娶的是公主,他无法逃避职责,不能让德宁公主瞧出破绽。
      借着合卺酒力,他褪下德宁公主的衣衫,然而当手触到肌肤,他脑中却还是浮出另一个身影,他更努力地动作,想要将那人赶出脑海。
      帐中香汗淋漓,莺啼婉转,迷幻间,他终究还是将阿娆视作了那人,轻轻地在阿娆耳畔喊出了那声“阿余”。
      阿娆不知原委,她以为他唤的是“阿鱼”,二人因竹鱼而结缘,那是他赠给自己的昵称。
      婚后崔旭与她相敬如宾,那是臣子与公主的礼仪。除却新婚之夜,他就再也没有主动进过阿娆的房间,即使被郭嬷嬷逼着来房中合宿一夜,二人亦是无语至天明。她几次去书房探望,都被客气地挡了出来,崔旭甚至都不让她踏入书房一步,可见内心并不接受她。
      阿娆常常痴痴地对着镜子,她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下意识地轻抚自己的脸,他不喜欢她,难道是因为她长得不够漂亮吗?
      她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放下公主身段,尽心取悦公婆,几个月后,崔氏上下赞不绝口。然而她的好,都落不尽崔旭的眼里。
      郭嬷嬷劝阿娆看开些,世间夫妻皆是如此,父皇年轻时曾经万分宠爱钱皇后,老来身边还不是多出了个安妃,夫妻之间,没什么爱不爱,倒是早些为崔家添个孩子才最要紧。
      唯一让她略略安慰的是新婚之夜,崔旭不经意间的那声阿鱼,阿鱼,至少在他心中,她还是占了一点位置。
      她想听他再唤她一声“阿鱼”。所以她取了竹叶去找崔旭,想要他再折一次,却换来崔旭态度轻蔑的一句“幼稚”。阿娆就是因为那对竹鱼而喜欢崔旭,却反而被说成幼稚。那为何还要唤她“阿鱼”。
      她后来才知道,其实那夜崔旭唤的是“阿余”,而非“阿鱼”。
      她才知道那些杨婕妤有意隐瞒的事实,崔旭与吏部员外郎家的小姐先前即将订亲,已行过六礼之首的纳采,尚在行第二步问名之礼。而她的出现,平白破坏了这段姻缘。崔旭恐怕是因此才厌恶她。
      晚间用完膳,崔旭又寻了借口要溜去书房,阿娆突然唤住了他,道:“那天在镜水楼,你等的是不是沁嫔的妹妹阿余?”
      往事被人提及,崔旭无端地再次心痛,他以为德宁公主是有意拿此事兴师问罪,道:“那些不重要了,劳公主惦记,她已嫁作人妇,与臣不会再有瓜葛。”
      被退婚的女子多半没有好下场,阿余嫁了老迈的右监门将军为续弦夫人。一树梨花压海棠,都是吹嘘的美好意境,老夫少妻,阿余必然过得万分痛苦,思及此处,崔旭更将阿余的不幸算到了德宁公主身上,她没有资格在自己面前谈及阿余。
      崔旭无须继续隐瞒他对德宁的怨恨,重重搁下茶盏,扬长而去,从此再也没有踏足阿娆的房间。原本就无法原谅德宁公主的崔旭,甚至都不愿在公婆面前装出和美的假象。
      阿娆努力缓解二人之间的关系,她认真学习炖汤,送去给他,却原封不动退回。天冷了,她亲自送去两床锦被,立在书房门外等了半个时辰,他却不肯开门。
      嫁入崔家一年,崔旭不碰她,她自然不会有任何梦熊之兆,崔旭又不曾纳妾,外间猜测频频,传言德宁公主善妒,自己无法生育,又不让崔旭纳妾。
      谣言,崔旭的冷漠,这一切阿娆都可以忍,本来就是她拆散他人姻缘的罪孽。当初若非她选中了崔旭,崔旭不必如此为难。
      公婆知晓前因后果,更加心疼阿娆。德宁公主并非跋扈骄横,堂堂一国公主,在崔旭面前,却几乎卑贱到了尘埃里去,想着撮合二人和好,却常闹得不欢而散,公公每次要指责崔旭之失,阿娆均主动承担下罪过。
      她说,是她做得不够好,不怪崔旭。
      她默默赎罪,每日唯一的快乐,就是折一尾竹鱼,藏到盒子里,支撑她继续走下去。她在佛前默默许愿,希望等她折满七盒,赎清罪过,崔旭就能原谅自己。

      四
      虽然冬日下了很大的雪,阿娆还是坚持出城料理完崔家乡下田庄的账目,再赶回崔府。马车路过热闹繁华的西市,她嘱咐郭嬷嬷下车去张家果子铺,买份婆婆爱吃的红枣糖糕。
      阿娆坐在车中等得无聊,遂掀起车帘子,伸手接住落雪,忽然透过洋洋洒洒的落雪,她好似瞧见了崔旭,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子,崔旭小心地用自己的大氅将那女子单薄搂在怀中,二人依偎着走入了一家酒肆。崔旭从来没有那样认真对待过阿娆。
      那女子大概就是阿余吧。
      落在阿娆掌心的雪,渐渐融化,阿娆放下帘子,合掌将雪水甩到脸上,那些温热的液体缓缓淌下,滴到衣衫里。她不断地告诉自己,那只是雪水。
      纸包不住火,好事之徒将事情捅到了右监门将军那儿,老将军一怒之下,不顾德宁公主的面子,将驸马崔旭告到了大理寺那儿。
      事关天家颜面,然而搜集到的证据十分不利,大理寺卿犹豫再三,还是下令将崔旭收监审查。
      官兵就候在门外,公公厉声质问,崔旭充耳不闻,公公气得直骂崔旭孽障,婆婆则与小姑在一旁暗暗垂泪。
      崔旭与阿余相爱,他并不觉得自己过错,如今就算判罪,也是与阿余一起死,他无怨无尤,只是舍不得家人。至于德宁公主,他扫了眼大厅,不见她的身影,恐怕就是她德宁公主告密,如今无颜面对众人。
      继续拖延,更会连累崔氏一门,崔旭一狠心,才要跨出门槛,却被忽然出现的阿娆拦住,她一反平日的低眉顺眼形象,一脸坚毅道:“你不能去。”
      崔旭略略意外,德宁公主第一次显出如此坚定的立场,他苦笑道:“那你想如何,等官兵冲进来把崔家的人抓个干净?”
      阿娆心知他的敌意,无意与他言语纠缠,扼要解释道:“此事关乎崔家声誉,决不能让人抓住半点把柄,有我守在门外,官兵不敢冲进来抓人。”
      崔旭震慑于德宁公主此刻的气势,原以为德宁公主会来刻薄他一通,却不料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然而他的自尊不允许他依赖德宁公主,道:“不用你做好人!我一人也能抗下,顶多就是一死。”
      “逆子,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德宁公主肯宽恕你,你就该谢天谢地,”公公拊股怒骂,“你以为事情这样简单?辱没皇室,你会连累崔氏一门!”
      崔旭缄默不语,阿娆正俯身扶起瘫倒在地的婆婆,崔旭的豪言壮语令她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崔旭竟是宁可死,也要爱那女子吗?他甚至可以毫不考虑父母、姐妹,还有自己。
      阿娆忍住流泪的冲动,正色对崔旭道:“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是我在乎,不管你认不认我是你的妻子,我只当你是我的夫君,夫妻一体,你死,我不独活。”
      你死,我不会独活。
      崔旭第一次发现,他其实伤了一个很爱他的女子。

      五
      崔府紧闭的门终于开启,大理寺卿等来的却不是崔旭,而是一身正装朝服的德宁公主,她朗声道:“吾,德宁公主萧娆,乃今上第三女,崔氏之妇,断不容谣言毁谤吾夫与崔氏忠烈之名。大理寺仅以一面之词,而无凿凿实证,逮捕夫君,恕难从命。盖强而为之,请踏过余之尸首,再入崔府。”
      说罢搬来一张太师椅,阿娆端坐于崔府门前,大理寺卿骤然为难,双方对峙无果,傍晚时分,官兵终于无奈退去。
      德宁公主几番阻拦,大理寺无法将此案继续,只得将卷宗递到了御前。阿娆一口咬定与驸马微行外出而被人撞见的是自己,而非右监门将军的夫人。
      杨婕妤与崔充媛也不信那荒唐的丑闻,不论真假,整个皇室都无法忍受流言的侮辱,案件最后撤销,右监门将军因诬告而被免去职务,朝廷为安抚崔氏,又升了崔旭官职,崔氏可谓因祸得福。
      德宁公主因此得了烈妇之名,往来称赞之词,她也微笑收下了,人都道驸马与公主恩爱,遭歹人诽谤,然而背后的辛酸只有阿娆自己知晓。
      毕竟没有女人能毫不在意地做完这一切,那些赞颂夫妻恩爱的词儿就像细针扎在心底,但她不能哭,她是尊贵的德宁公主,是令崔氏荣耀的媳妇。
      唯有半夜醒来,躺在寂寥冰冷的床榻,阿娆终于能躲在被子中放声痛哭。终于某一夜,有一双手抱住了她,是崔旭,吻住她的眼泪,阿娆终于等来了盼望许久的温暖。
      然而阿娆明白,他愿意重新踏入她的房间,只是对她大度不计较的回报。
      二人终于能平心静气一同用膳,弹琴赏花,对月小酌,夜晚相拥而眠。夫妻间再平常不过的事,阿娆却盼了许久。
      佛祖或是听到了她的祝祷,她已折了六盒竹鱼,她想,只要再一盒,他就会彻底原谅自己,放下了那个“阿余”。
      相处久了,崔旭才发现自己从来不曾关心的夫人身上的许多美德。温婉和顺,持家有道,从不仗着公主身份,任性妄为。仿佛是迟开的秋海棠,随着年龄增长,稚气消褪,举手投足间,更显出成熟女子的自信大气。
      然而她只坚持做一件十分孩子气的事儿,每天用竹叶折鱼,折得比崔旭还娴熟,崔旭觉得好笑,他用来打发时间的编织,在阿娆眼中却好似庄重的正事。他要教她折旁的东西,她却又委婉拒绝了。
      阿娆喜欢让崔旭折竹鱼,她自己再折一个,偷偷地将两只连成一对,放到匣子里。她的小心思,当然瞒不过崔旭,崔旭也不说破,陪着她玩儿。
      终于阿娆不再折叠竹鱼,而是忙于做孩子衣裳,她怀孕了。

      六
      阿娆怀孕后,崔府上下小心应对,崔旭更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阿娆觉得尤其好笑的是,他一个大男人,还煞有介事地跟府中有过生育经验的女仆讨要孕妇补身的方法。
      婆婆还当着一家人的面,将这事儿说与阿娆听,崔旭自然抵死不认,阿娆掩扇微笑,桌子下她与崔旭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喜事连连不断,嫁入崔家三年的德宁公主终于怀孕,而宫中,一直被太医诊断无法生育的钱皇后,却诞下皇子。
      朝堂局势顿时微妙无比,不过那些与阿娆无关。令她为难的是,钱皇后在宫内大摆满月宴,阿娆怀孕八个月,却因钱皇后当年有恩与她,不得不挺着肚子,出席宴会。
      杨婕妤嘘寒问暖,阿娆一一回答了,钱皇后得了亲子,过继而来名义上的嫡长子——太子显得可有可无,钱皇后与太子的不和彻底爆发,宴会上亏得柳良娣小心周旋,才不至于太过难堪。
      宫里的勾心斗角,阿娆瞧着心烦,加之怀孕后身体浮肿,跪坐在地上十分吃力,遂扶着郭嬷嬷退席离开。
      她才走出麒麟殿几步,半道上闪出一人,她惊得险些跌倒,而那婢子则抓住她的裙裾哀哀哭泣,不时怯怯地抬头。
      这女子她是见过的,是阿余。原本听说她跟随卸职的右监门将军离开了帝都,不知为何出现在此,瞧她额头的梅花烙印,如今她已沦为宫婢。
      郭嬷嬷正要让人赶走肮脏的宫婢,阿娆止住了嬷嬷,想必阿余必有难言之隐,才沦落至此,寻她帮忙。她有愧阿余,然而若让嬷嬷知道其身份,少不得又要一段排揎,遂让嬷嬷守着,她与阿余借一步说话。
      右监门将军无故丢官,遂整日殴打阿余,还不解气,甚至将阿余休了,卖给人贩,几次辗转,阿余最后成了宫婢。
      阿余不住地叩头,哀求道:“阿余不求别的,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要公主就将我带回崔府,阿余来生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公主的。”
      阿娆即刻拒绝,阿余进府会坐实过去的谣言,落人话柄,与崔氏不利。她婉转地劝说阿余,替她重新寻个归宿。
      阿余却始终不肯接受,逼得德宁公主将话说死,转身欲拂袖而去,阿余忽而尖利短促地笑起来,道:“我知道你在妒忌,怕我抢了崔郎,我抢了又如何,他本来就是我的,如果不是你作梗,当日他必然与我一起认了那罪,黄泉路上,就是我与他做伴。”
      阿娆无比震惊地瞪着阿余,下意识退后几步,护住了小腹,道:“是你向大理寺告密!”
      “告密又如何,我生不能与他一起,那就只能死在一起,”阿余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亮,道,“不料倒为你这虚伪的女人博了好名声,我却落得家人离散的下场,如今你竟然还与他有了孩子,他怎么能背叛我,我为他什么都不要了。你这种贱人,怎么配有他的孩子,你合该下地狱。”
      阿余失去理智地将怀胎八月的德宁公主猛地推到在地,血水顺着阿娆下身的衣衫汩汩而出,阿余却还在原地疯狂地尖啸,她早就疯了,在得知崔旭不能娶她的那一刻,就疯了。

      七
      德宁公主难产,血水一盆盆从产房端出,屋外的人焦急不已。终于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是个女孩,医女抱出了瘦小的女婴,同时从产房走出的精疲力竭的太医带来了噩耗。
      德宁公主受惊难产,又遇产后血崩,太医无力挽救。
      公主生母杨婕妤受不住刺激,骤然昏厥过去,好好的喜事成了丧事,众人惋惜不已,产房门前再无人阻拦驸马崔旭,任他入内送德宁公主最后一程。
      阿娆脸色苍白,气若游丝,恍惚间见到夫君崔旭,她却不想让夫君瞧见自己憔悴的模样,坚持抬手拂了拂乱发,吃力地微笑道:“你见过了吗?孩子像你还是像我……”
      崔旭倏尔不知所措,他异常害怕阿娆离开,她已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无可磨灭的痕迹,却忽然消失,他无法顺应这样的天命,他俯身靠住阿娆,哽咽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
      “我是看不到了的,”阿娆已预感到了死亡的气息,却不忧伤,贴住崔旭的耳朵,断续道,“不要怪阿余,无论如何不要怪她……”她终究心存亏欠,阿余推得自己早产,哪怕陪上这条命,也是她拆人姻缘的报应。
      崔旭点头答应了阿娆,平日服侍阿娆的宫女们都不禁为阿娆哭泣,而他亦是抱着阿娆流泪。
      只有阿娆挂着浅浅的微笑。虽然她至今无法确定崔旭是否完全放下了那人,他对自己究竟是感激,还是爱情,她无力去追究,但他在她生命的终结之时,肯为她流泪,就已足够。
      崔旭懊悔过去浪费的光阴,她明明那样好,自己为何固执地不愿正视,还闹出是非,让她难堪,他拼命用话引起阿娆的注意,不让她睡去,此番如若睡去,那就是永别。
      她又费力地交代了崔氏琐事,终于所有的担忧都了却。只剩还未折满的那最后一盒竹鱼,但已无关紧要,空着就空着了,阿娆从来都将自己排在最末的位置,不愿劳烦别人。
      那些她要还的罪,终于赎清,她可以不背负任何罪孽,试着告诉崔旭,她那样爱他,阿娆却越来越累,她预感生命的流逝,用尽全力说出了她最后的愿望:“阿鱼,唤我一声阿鱼可好?不是那个……”
      崔旭骤然明白了她要的那句“阿鱼”,原来她一直介怀,以为他还爱着阿余。
      然而他已没有机会解释。阿娆握紧的手逐渐松开,滑落在锦衾之上,至死都没有听到她要的那声“阿鱼”,也不知崔旭的心中已然只剩一个阿鱼。

      八
      阿娆去世一年有余,崔旭却越来越深地触到阿娆在他生命中留下的痕迹。
      因为一直爱他,她折了那么多竹鱼,崔旭每日折了一双竹鱼,依照阿娆的做法,用红绳穿过,放到第七个匣子中。
      终于折满了第七盒,他将那七个盒子一同埋在了阿娆最爱的那棵樱桃树下。
      遇到休沐日无事,崔旭常常抱着女儿,搬了椅子坐到崔府门前,崔府门前宽敞,试想当日阿娆孤身一人挡在崔府门前,与大理寺卿对峙,是怎样的无助,无奈。
      你死,我不独活。
      他时常回想阿娆的这句话,此外她再也没有任何关于爱情的表示。但这句话的分量,已够支撑他一生。
      他抱着怀中懵懂如睡的女儿,喃喃道:“双鱼,锦鲤同游,对影成双。”
      他与阿娆正如荷塘中的一双鱼,却始终遇不到对方,形单影只,纵然替女儿取名双鱼,却还是无法弥补缺憾。
      阿娆至死,还是无法放下那个心结。
      阿鱼,不是阿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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