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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启航前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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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逸往阴影里又缩了缩,后颈磕在码头冰凉的金属栏杆上。
“嘶……”这一下力道没控制好,疼得他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平地起跳。
晚风跟个洒水车似的,一股脑把咸湿气往人脸上糊。
许逸抽了抽鼻子,这味儿熟得不能再熟。
跟沈随那瓶被他吐槽过八百遍的海盐沐浴露一个德行,连带着把他刚压下去的心跳又勾得七上八下。
他暗骂一声,合着连海风都得帮着姓沈的搞个人魅力宣传?
不远处的“逐浪号”安静地泊在水里,在月光底下泛着冷光。
他不敢靠太近,就这么斜着眼睛瞟不远处的“逐浪号”,游艇的金属壳在傍晚的光里不晃眼。
它的主人,沈随,正独自在甲板上忙活。
月光像一层银子,薄薄地铺在海面上,也勾勒出沈随的背影。
许逸盯着甲板上那个身影,眼神跟黏了502似的,想挪都挪不开。
沈随背对着他,手里不知在跟那堆五颜六色的帆索较什么劲。
他个子很高,动作利落,晚风掀起他白衬衫的下摆,露出一小截腰线。
海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有点乱,可他整个人站在那儿,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好像这片跟这热闹的码头格格不入,又好像这片海天生就该是他的地盘。
自由。
许逸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这个词。
沈随身上有种东西,像抓不住的风,无拘无束,随时能消失在海天相接的地方。
许逸摸着下巴啧了一声,心说这人也是奇了,穿件普通黑衬衫都能穿出高定广告片的效果,老天爷追着喂饭吃也不是这么个喂法吧?
更气人的是他那双手。
指节因为用力泛出点白,侧脸线条在月光下绷得笔直,连低头蹙眉的弧度都透着股该死的专注。
“专注个屁。”他在心里嘀咕,“不就是解个破绳结吗,整得跟拆弹似的。”
正腹诽着,甲板角落突然扑棱起一阵白影。
许逸眯眼瞅过去,得,那只“大爷”醒了。
一只银鸥,叫老灰,沈随给起的破名,明明羽毛白得发亮,偏要叫“老灰”。
沈随说当初这鸟被救回来时蔫得跟团抹布似的,翅膀被鱼线勒得渗血,却还梗着脖子啄人。
他抱着它跑宠物医院,兽医说“这叫银鸥,这鸟凶得。”,但他笑着答“脾气倔点好,省心。”,后来沈随就把他养在身边,起了个名字叫“老灰”,去哪都带着。
许逸当时就翻了个白眼,心说这名儿跟沈随本人一样,听着就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此刻这位“老灰大爷”正歪着脑袋啄翅膀,雪白的羽毛被月光镀了层银边,喙尖在翼羽间灵活翻动。
啄着啄着它突然停下,歪头看了眼沈随,清亮的啼叫划破夜空,调子比海鸥更脆,像冰棱相撞。
许逸眼看着沈随闻声立刻直起身,手里的活计都停了,侧头望向那团白影,就那么一瞬间,他看见沈随眼底的冷意都散了,漾开点极淡的柔和。
“操。”许逸低骂一声,往栏杆后又缩了缩。
他认识沈随半年,见着这眼神的次数屈指可数,上次还是他把沈随珍藏的黑胶唱片不小心摔裂时,沈随盯着唱片碎片看了半分钟,突然说“没事,再买一张”。
当然,那之后他被沈随勒令一个月不准进书房。
可现在,这眼神给了一只鸟。
一只会用喙尖撬甲板缝隙里的小鱼干,会趁他不备啄他鞋带,会在沈随肩头梳理羽毛,还会在沈随怀里睡觉的鸟。
许逸摸着下巴开始算账:他会做沈随爱吃的糖醋排骨,能修好他那台老掉牙的唱片机,甚至能闭着眼睛摸对他书房里每本书的位置,结果呢?连只鸟都比不上。
老灰似乎很满意沈随的反应,扑棱着翅膀跳了两步,粉红的脚爪在甲板上划出轻响。
沈随走过去,指尖在它翅膀上轻轻顺了顺,屈起手指敲了敲旁边的木架,发出“笃笃”的声儿,像是在跟它对话。
老灰立刻歪头用喙蹭了蹭他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咕咕”声,沈随的笑意轻得被风卷着飘过来,许逸都能想象出他嘴角弯起的弧度。
他又想起沈随说这只银鸥是在浮冰上捡的,当时这鸟翅膀被冰碴划了道大口子,正跟一群海鸟对峙,硬是没往后退一步。
“跟你挺像。”许逸当时随口说了一句。
沈随没接话,只是给鸟喂食的动作轻了点,他总把小鱼干晒在甲板,老灰一看见就会扑过去,叼着鱼干站在沈随的肩头慢慢啄。
现在想来,沈随大概是从这鸟身上看见自己了。一样的孤僻,一样的硬气,一样的让人看着就想叹气。
晚风突然变大,吹得码头上的帆布发出哗啦的声响,沈随转身去收被风吹乱的海图。
许逸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人跟“逐浪号”简直是一体的,都带着股子孤独的劲儿,豪华,精致,却谁也靠不近。
他第一次见沈随是在一个商业酒会上。
那会儿他刚从国外回来,被他爸押着去拓展人脉,一进门就看见沈随独自靠在露台栏杆上,手里捏着杯威士忌,眼神跟雷达似的扫过全场,却没一点想跟人打交道的意思。
许逸当时闲得发慌,端着杯香槟就凑过去了,嬉皮笑脸地问:“沈总一个人在这儿吹风?这儿的蚊子可比你谈生意的对手厉害多了。”
沈随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眼底却没什么温度:“许家小少爷?”他开口,声音带着温温和和的,“听说你在伦敦把赛车跑道当成自家后花园?”
许逸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
合着他的“光荣事迹”都传到这位笑面虎耳朵里了?
他干笑两声:“谣言,都是谣言。我那是……体验生活。”
沈随没再接话,只是笑着转头望向海面,指尖轻轻晃了晃酒杯:“赛车跑道的风,应该比码头的海风烈多了吧,我倒觉得海风舒服,带着点潮气,能让人静下来。”
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话题岔到了九霄云外。
许逸却来了兴致,这人跟他平时见的那些要么阿谀奉承要么虚情假意的商人完全不一样,这层温和的壳太完美,完美到想让人伸手敲一敲,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如表面这般无波无澜。
“啊——”银鸥又叫了一声,调子比刚才更急了点,把许逸的思绪拽了回来。
他看见沈随已经忙完了手里的活,正靠在栏杆上抽烟,脸上还带着笑,只是没了对鸟时的暖意。
老灰站在他旁边的木架上,歪头盯着他指尖的烟,时不时扑了一下翅膀,像是在抗议。
月光落在他的侧脸,把他下颚线的弧度勾勒的清清楚楚,烟圈从他瞬间吐出来,很快被风吹散。
老灰突然飞起来,用翅膀轻轻拍了拍他拿烟的手腕,沈随低笑一声,把烟掐灭了,那笑意里终于掺了点真情绪。
许逸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旁敲侧击地问沈随这次要去多久。
沈随正在收拾航海日志,头也没抬地说:“不一定,可能三个月,可能半年。”
“就你一个人?”许逸的声音有点发紧。
“嗯。”
“那鸟呢?”
“带着。”沈随顿了顿,补充道,“林业局的驯养繁殖许可证已经办妥了,他现在是合法居民。”
许逸没再说话。
他知道沈随的性子,决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沈随总是往远海跑,就没怎么在陆地上待过,好像只有在海上,在“逐浪号”上,他才能喘口气。
老灰也是,每次沈随准备启航,它就会提前站在船头的瞭望台上,翅膀迎着风张开。
可知道归知道,不舍还是跟潮水似的往上涌。
他甚至有点嫉妒那只鸟,至少它能光明正大地待在沈随身边,跟着那艘船去世界各个角落。
而他呢?只能像现在这样,缩在阴影里,当个见不得光的偷窥者。
沈随掐灭了烟,转身进了船舱。
甲板上只剩下银鸥,还在不知疲倦地啄着翅膀。
许逸慢慢从栏杆后面站出来,膝盖都麻了。
他活动了两下,朝着“逐浪号”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他能上去吗?
当然能,沈随不会把他赶下来。
可上去了说什么?
“一路顺风”?太俗了。
“早点回来”?又显得太刻意。
许逸挠了挠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平时在别人面前能说会道,到了沈随这儿,居然连句像样的道别都想不出来。
船舱的灯亮了,暖黄色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在水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许逸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天一亮,“逐浪号”就会起航,带着沈随和那只鸟,消失在海平面尽头。
他掏出手机,点开跟沈随的聊天框。
上次聊天还是三天前,他发了张自己做的糖醋排骨照片,沈回了个“嗯”。
许逸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删删改改。
“一路小心”,太普通。
“记得给鸟喂小鱼干”,太像老妈子。
“我新买了套黑胶,等你回来听”,会不会太明显?
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揣回兜里。
算了,还是不说了。
反正沈随这趟航行也不是不回来了,等他回来,他再做一大桌菜,再跟那只抢鱼干的鸟“争宠”,总有一天能敲碎那层微笑的壳……吧?
晚风带着更浓的湿气扑过来,许逸打了个哆嗦。
他最后看了一眼“逐浪号”,看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转身往停车场走。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脚步,猛地回头。
月光下,“逐浪号”的甲板上,沈随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了那里,老灰站在他的肩膀,他脸上没了那副标准的微笑,只是静静地望着码头的方向。
虽然隔得远,看不清表情,但许逸莫名觉得,沈随好像在看他,老灰突然扑棱着翅膀叫了一声,清亮的调子在夜风中飘得很远。
许逸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差点条件反射地躲回柱子后面。
但他忍住了,就那么站着,跟沈随遥遥相望。
几秒钟后,沈随转身进了船舱,老灰从他肩头飞起,在甲板盘旋了一圈也跟着进去了,窗户里的灯暗了下去。
许逸站在原地,摸了摸发烫的耳朵,突然笑了。
许逸深吸了一口带着海味的空气,转身继续往停车场走。
脚步比刚才轻快了点,连带着心里那点沉甸甸的不舍,好像也被风吹散了些。
反正路还长着呢,不是吗?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