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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夜色难耐(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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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盛川市尤其闷热,外头的蝉鸣虽还没普及,但已经足够让人感觉皮肤上的毛孔被堵住了。
艾恒穿着蓝白相间的假两件,兴冲冲推开门,人未到声先至:“熄因,我给你带了……”
话说一半,他看见了空空如也的病床。
“熄因?熄因?!”他大惊失色,随即等都不等,转头就要跑出去喊人。
“这儿——”
从床铺侧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艾恒脚步一顿,挠了挠耳朵,绕过去一看——嚯,要找的人搁地上做俯卧撑呢。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给代熄因搭了把手,忍不住道:“你可真是个神人,受了重伤不好好躺床上静养,趁人不注意开始锻炼啊。”
经过昨日一整天的相处,两个人已经大差不差能回到过去的正常相处状态了。
代熄因喝了口水,不以为意:“我是脑袋有伤,又不是伤筋动骨,躺了这么几天身体都要钝了,再继续下去,只怕我得坐轮椅上学了。”
“哟。”艾恒歪嘴一笑,抱臂上下瞄他,“本来我还觉得失忆之后的你像变了个人,都没那么开朗了,原来只是错觉,听到你这熟悉的玩笑话,很好,还是那个代熄因。看来你失忆归失忆,平日里的倒习惯一点不变。”
“我还能有什么习惯。”
艾恒手舞足蹈道:“之前在学校,不管当天的课程多满,上到多晚,你都雷打不动地每天跑十公里,像我这种懒骨头,还真佩服你们这种高精力人群。”
代熄因不置可否,艾恒又道:“不过也得亏你爱锻炼,练了一身好体质,抗揍得很,要换别人,脑袋裂了那么大个口子,估计还没进ICU之前已经一命呜呼咯!”
“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是是是,大福星。”
艾恒一盒一盒把饭菜摆在桌上,又一盒一盒拆开,“你知道你现在什么待遇吗?”
“什么待遇?”代熄因揉了揉脖子。
“古代皇帝的待遇!”
仿佛穿越到了紫禁城的艾恒穿上了虚空的太监服,拂尘一甩:“不光有大内高手在外面重点保护,还有我这个大内总管给你亲自送东西吃,我的天,你不晓得他们看得有多严,就我给你带的这堆东西,进来前还要我现场吃两口,生怕我给你下毒。”
夹起只剩半个的鸡腿,代熄因左右端详不出它原来的样貌,对着这皮包骨困惑:“这就是你的试毒成果?”
艾恒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哎,咱这叫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刚好我咬的那一口没有下毒怎么办?为了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我当然要舍身取义,以身作……”
代熄因听不下去了,一筷子把剩下的鸡腿塞进他嘴里:“那就麻烦你帮我把毒试个完全。”
好在除了鸡腿,剩下的饭菜说不上色香味俱全,但也是荤素搭配,适合病患。
一边吃饭,代熄因一边打开摩托罗拉,随手滑动几下,认真观看。
“看什么这么入迷呢?”艾恒嘬着骨头凑了过去,看清楚代熄因看的东西之后,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不是我说,代大学神,咱们有必要这么努力吗?在医院都要看专业课资料?你自己都说了脑袋受伤,那现在这么动脑,可以算是违背医嘱吧?”
代熄因敷衍地应了两声,眼皮都没掀一下。
不爽地撅了下嘴,艾恒一伸手拿走了手机:“别看了,好好吃饭,不然消化不良。”
代熄因才给了他眼神,咽了饭,张口却是:“先还我,还差两页看完了。”
“哼哼。”艾恒伸出食指摇晃两下。
他给了个“没门”的眼神。
代熄因擦擦嘴,坐正后,朝他勾勾手。
看上去很神秘,艾恒本来不准备理他,但他不厌其烦地勾手,显然是有什么想说的。
这么想着,艾恒屁颠屁颠凑过去了。
“我现在记忆里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专业知识。”代熄因说,“想试试看能不能从中联想到其他的记忆。”
艾恒一脸纳闷,鼻子都皱起来了:“这是什么奇葩办法,能有用吗?”
“有没有用,试试——就知道了。”拖长音的同时,代熄因手臂一伸,趁艾恒不备,抽走了他手里的手机,继续自己的学习大业。
“你这人真的是。”艾恒无奈叹了口气,轻轻捶了他一下。“不给自己留一口气休息啊。”
打闹间,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代熄因定睛一看。
上面是一串号码——
失忆前的代熄因从来不给通讯录备注,他素来只记号码。
也许是他特殊的训练记忆力方式。
失忆后的代熄因想着。
所以当他看见手机里多了一个突兀的“陈昉”,便被强迫症驱使着忍不住想要删掉。
但最后,他只是把“陈昉”这两个字删掉了。
看着毫无印象的数字,代熄因不知道对面是谁,索性开了免提。
接起之后是一声同样毫无印象的:“熄因。”
“是悉哥。”艾恒给他做了个口型。
代熄因才慢吞吞地说:“姐夫。怎么了?”
“你差不多收拾一下。”逄悉温和地说,“我已经接到爸妈了,我们估计半个小时后到你那里办出院手续。”
空气一时凝固,只有无声的呼吸。
等了一会儿的逄悉不解:“熄因?听得见我说话吗?”
艾恒赶紧拍了一下还在发愣的代熄因,他才说:“噢,好。”
然后果断挂了电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眼看穿他的好友用肩膀撞了撞他:“你不想见你爸妈?”
“我不清楚。”他看上去有些迷茫,“你告诉过我,我和父母的关系一直很平淡,我之前还没有实感,但是刚才听见那两个字,听见他们要来接我,想到我之后一段时间要和他们共同生活,不知怎么的,有点排斥。”
艾恒一愣,然后一把搂住了他:“要我说这就是你多想了,他们再怎么说也是你的父母啊,怎么会排斥呢,怪我,我说话太夸张了!”
他哈哈笑了两声,没听到接话,又道,“何况你现在都失忆了,和家人一起住才互相有个照应啊,你这人本来睡眠质量就不好,在宿舍都得带眼罩耳塞,这医院又有光又时不时冒出动静的,哪里有家里住得舒服啊?你看你,这黑眼圈重的,都成国宝了。”
回家么……
代熄因眼中的迷茫并未因此消散。
回那个曾经天天都能见到,却再也无法见到姐姐的地方,回那个曾经想见也见不到,但是之后天天都要见到父母的地方吗?
这是哪门子的家。
*
对于接受催眠后的代熄因而言,这是第二次见到逄悉。
他没什么变化,眼中依旧满含着化不开的疲态与血丝。
拿起装衣服的包,逄悉对艾恒扯出一个笑:“小艾,这些天我要操办迁逾的后事,麻烦你照顾熄因了,浪费你的时间,还耽误了你的课程。”
“悉哥说的哪里话。”艾恒摆摆手,不以为意,“熄因是我哥们,给他送几次饭不算什么事,何况这些天也没几节重要的课,毛概什么的本来我就听不进去,期末背一背完事儿。”
就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地寒暄着,三人一并走到楼下。
艾恒眼尖,远远看见有人杵在门口,立刻识时务道:“那悉哥,我就先走了。”
得了回应,他拍了拍代熄因的肩膀,“有什么事联系我啊!”
人影一溜烟消失在代熄因视线里。
医院大厅人来人往,十分嘈杂。
逄悉排了长队到窗口办完手续后,代熄因才得以跟着他走出医院大门。
迎面,就被一个女人抱住了。
她带着哭腔说:“因仔,我的因仔,你没事,还好你没事啊!”
女人将代熄因搂得紧紧的。
他却脑袋空白,跟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
一动不动。
越过女人,是一个比他矮一些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脸上也有痛色。
他拍拍女人的肩膀,给予无声的力量。
代熄因对这一切面无表情。
在他的相册里,连一张父母的照片都没有。
这是他失忆后,头一回与血亲打照面。
“妈,熄因现在不记得我们了,你这样,他可能会被吓到。”逄悉在旁边解围,“何况这里还是医院呢,等下把别人的路都挡住了,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吧。”
男人闻言也说:“小昭,先放开孩子吧。”
葛昭这才依依不舍松开手。
擦去脸上的泪水,她捧着代熄因的脸左右端详,像是捧着什么至宝。
看着看着,她扯出一个笑:“没事因仔,失忆了没关系,咱们不着急,妈这段时间都会陪着你。”
在逄悉的注视下,代熄因才生硬地应了声:“嗯。”
轿车后座上,葛昭拉着代熄因的手不愿放开。
她有些粗糙的手把他的手包裹在双掌之间,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
车内无比安静,除了副驾驶的代群中途问了句:“还有多久到。”
逄悉答复后,就没有人说话了。
代熄因没抽回手,却也不去看身旁的葛昭。
他转头望向车窗外。
先前在医院里,看着窗户外面的风景,蓝天白云,花草树木。
看得多了也就熟悉了。
可原来医院外的世界是这样。
所有的光景都那么陌生,陌生的道路,陌生的店铺,陌生的车水马龙,陌生的高楼建筑。
以及,陌生的家人。
回到家的代熄因谢绝了父母的帮助,在逄悉的介绍下,知道了每个人的房间和卫生间位置。
他二话不说拿了自己的衣服浴巾,先把头包住,痛快地冲了个澡。
其实他最想洗的就是头,然而伤口才刚刚拆线,碰水并不好。
医院的镜子灰蒙蒙的,灯光也灰蒙蒙的,他进去厕所一般就洗个手,基本没怎么注意过。
而家里的镜子又大又明亮,把他整个人裸露的上半身照得无比清晰。
这是他在醒来后,首次完完整整地观察自己。
他一寸寸抚摸自己的面容。
和照片里有些许出入。
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吗?
镜子里的眼睛直直盯着他,那种外来者论又阴魂不散地开始浮现脑中,搞得心绪难安。
灯光一暗,浴室已经空了。
也许是医院真的没法休息好,代熄因在房间里一睡到了天黑。
睡得太久,久到全身都不像自己的了。
他在床上缓了好半天。
开门出去,正好面对上把菜往餐桌上端的葛昭。
见儿子出来,葛昭满脸笑容,赶紧招呼他坐下:“来,因仔,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蒜香花蛤,尝尝,看看好不好吃?”
环视周围没看到别人,代熄因刚醒来的声音还有些发哑:“姐夫和……爸呢?”
“他们去处理迁迁的殡葬相关事宜了,过两天,就是她的头七了,在这之前还得做很多的准备。”葛昭的声音越来越低,意识到失态后,她摸了摸眼睛,继续扯出笑,“先不说这些了,吃饭。”
饭桌上,葛昭不停给代熄因夹菜,一个劲地嘘寒问暖,又说起他们曾经的事。
代熄因不得不绞尽脑汁去寻找一个个合适的回复。
饭吃一半,代群也回来了。
于是演变成两个人来回关心他。
事事不明朗的家与父母的好意,让代熄因感到无所适从。
他不知道该如何招架,费尽精力到身心俱疲。
好容易才草草吃完,就又回房间了。
看着窗外亮起的路灯,他很清楚自己这么对父母是不应该的,这种心情是错误的。
可又不知道如何停止。
满腔的烦闷无从发泄,他想要找人诉说,索性打开手机。
望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号码,他依稀记得艾恒的电话是某三位数开头,一个点击就拨打过去了。
三秒之后,电话接通。
但里面传出的不是艾恒的声音。
“代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