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镯子》夏尔兰

14、第 14 章

　　送走了几位妯娌，方奕脱下那件被各种味道浸透了的棉袄，换上之前的旧衣服。她倚在门框上梳头，和郑老太商量，郑桉的未来。
　　“十五的年纪，该懂事了，我准备带他去鹏城，看看——”
　　“不可能！”郑老太打断了她的话，她手上的菜刀有条不紊处理着草鱼，沿着鱼骨改刀，葱姜切丝做配菜，“橙丫都说了，她在外面念书每年的赞助费都不少。桉桉是我的孙子，我就是砸锅卖铁，都会养着他。”
　　“养着他，一辈子吗？”方奕不想和老人家在年关的时候吵架，她深呼吸，瞥见柴房里的郑桉在借着火光看绘本，压低了声音，“您不可能养他一辈子的，他要学会自己成长。我在鹏城听台商提起，这种情况，佩戴人工耳蜗是可以改善的。桉桉不是聋子，只是听不清。”方奕握紧了那把牛角梳，合上了柴房的木门。

　　“哼——你带着他过去，谁照顾？别忘了，橙丫还在念中学。”郑老太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所在。
　　“橙橙寄宿，我准备结婚。妈——”
　　切菜的声音暂停了，郑老太放下刀，拿灶台边的抹布擦了擦手上的冷血，沉着一张脸。
　　“你，你上次带橙丫去鹏城，说为了她的未来，村子里说什么，说你高攀了——”郑老太有条不紊做饭，冷油下锅，鱼头在铁锅里煎出香味，“桉桉出事的时候，你直接扔下橙丫，带着她住在县城，说是要随时去医院复查；后来又跟着业务员到处跑，挣点钱全添香油；七八年不着家，一落家就离婚辞职，带着女儿去了那听都没听过的地方。”她一件件数落方奕的不是，手中的锅铲还给鱼头翻了个面，“方奕，做婆婆做到我这份，应该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说话间，锅迸出一声爆响，鱼眼珠在热油里炸成灰白，郑老太添了一勺热水，捏了几块嫩豆腐下锅。
　　柴房的门缝里漏出一线火光，郑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方奕移开眼，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牛角梳的齿缝，梳齿间缠着几根白发——

　　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星子往烟囱里蹿，最后成为飘在乡野间的青烟。
　　郑老头把块头大的柴火放进封闭的瓷罐里，闷成一块块木炭。他拿块脏兮兮的手套，揭开炉火上的铁炉盖，确定水烧开了，示意郑桉到外面拿热水壶。
　　郑桉放下手中的《齐天大圣》绘本，起身推开了柴门。
　　吱呀一声，打破了婆媳俩的沉寂。
　　郑老太展出一张笑脸，从围裙里摸出两瓣酸涩的橙子塞到郑桉的嘴里。等人拿热水壶进了柴房，盖上锅盖，整理八角桌上的杂物准备吃饭。
　　“桉桉跟着你，绝无可能。”
　　放下这句话，郑老太给方奕收拾出洗澡的工具，让她早点洗完也能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自知理亏的方奕梳顺发尾，一团毛躁的头发扔到煤渣灰里。她从包里翻出几件合适的衣服，提了半桶凉水，并热水壶进了卧室。乡下地方，女人们洗澡是没有单独的浴室，在房间的角落里，架一根竹竿，挂块布，晾着毛巾。内衣这些是不能见外人的。她把贴身的衣服扔进桶里，擦着湿头发出了房间。
　　郑桉在摆碗筷，瞧见她滴水的头发，递上一块半旧不新的毛巾。
　　方奕接过，细细看了眼他的面容，似乎比去年长高了些许，眉眼间有他父亲的模样。五官舒朗，面庭开阔。笑起来露出半颗虎牙。她领人进了房间，拿出那件新买的羊毛衫在他身上比画，却还是遗憾买大了一码，好在明年还能继续穿。又给他展示了吹风机的用法。这玩意，鹏城那边到处都有，关键是实用。
　　头发擦得半干时，郑橙刚晾完衣服，盛饭上桌。
　　她和郑桉年岁小，坐在下首，上首是沉默寡言的爷爷。
　　今晚的饭菜很香，和方奕身上万紫千红润肤脂的味道不一样。这种香味，已刻在骨髓里，是家的味道。

　　吃完饭，照理说是整理床铺。冬天天黑得早。偏偏方奕习惯了晚上伏案学习一段时间。她想和普通母亲一样给孩子讲睡前故事。可这份微薄的念想终究是奢望。瞧着郑橙趴在郑老太的膝盖上，让她织辫子。再看大儿子，绘本已经收起来，拿块木头学着雕刻动画人物。锉刀割伤了他的手，鲜红的血，在火光下分外刺眼。
　　她想要拿出创可贴，却发现郑桉已经熟练处理，草木灰一抹，再用纸一包。血止住了。
　　方奕和郑老太，提起郑橙的学习。
　　长辈之间，经年未见。谈论孩子的成绩和英国人讨论天气一样正常。
　　郑老太时不时接两句话，她心底是佩服方奕的，一个女人，敢辞去铁饭碗，带着几年积蓄就一个人跑到鹏城，身边还有一个女儿。橙丫说过了，那笔昂贵的赞助费。
　　在她看来，以后特区发展起来，橙丫要是能留在那里就更好了。

　　不过一听房子居然有几十层高，还需要十几万，她拨动柴火，瞬间觉得前儿媳的钱就是烧得慌。
　　“妈——”方奕这次回家，实则还有另一个目的，借钱——她想起存折上的那列数字，首付是绰绰有余的。
　　“我准备买套房子给橙橙，到时候老郑也能带着桉桉来那边检查。现在，那里的学校也很多，有专门针对桉桉他们弱势群体的学校。”
　　郑老太不爱听了。
　　十几万买三间房，还不到一百平，这么贵。她宁可把钱扔河里还能听个声响，也不想给方奕霍霍。
　　再说了，她不辞职，说不准能分套房子在县城哩。
　　偏偏这个犟种，出去看花了眼，以为自己能在外地扎根。她老神在在，为橙丫编好另一只麻花辫。头发有点短，胜在乌黑发亮。

　　方奕一点点说着明年的计划，包括后面的五年规划。
　　她学历不高，这几年上电大弥补了这一点。加上自身能力还行，工资涨到了一千八，加上各类补贴，也攒了一笔钱。不然，她不会开口说要买房。况且现在买房，还有住房津贴。也能覆盖每个月的贷款。
　　明年会有更多的外企入驻鹏城。她会选择适当的时机跳槽。前段时间一直学英语，她已经能顺利处理英文报表、信函，可以拿到更高的工资。
　　她的未来，每一步都走得稳，没有后退的可能。

　　对于这个儿媳，郑老太只有一个想法，太能折腾。
　　不过能折腾也好，总好过一辈子窝在家里。
　　郑老太呷了一口粗茶。老头子去隔壁兄弟家聊天，他们男人不喜欢听女人的事儿，尤其是面对前儿媳，大过年不想伤了和气，自觉端着搪瓷杯，棉大衣里裹着方奕买的羊毛马甲。一进房就脱下外套，露出那件崭新的还没摘吊牌的新衣裳。

　　对于郑老头的做法，郑老太心底清楚得很。
　　方奕每次回来都像一阵龙卷风，势必要引起一些人的眼红加诋毁。他们不在乎，可也要为孩子着想。
　　每年一度的无声宣传，成了郑家的保留节目。
　　至于那个在山里煮雪水温酒的男人，郑老太一点不想提。啥事都不想处理，躲了快十年。

　　郑橙从书包里翻出带回家的松紧带，剪了一截，长度适合缝对袖套。她翻了个降落伞花样，示意郑桉接着来玩。
　　对于这个乖巧的妹妹。郑桉心底是复杂的。他嫉妒她是个正常人，不像自己，只能听到一丁点模糊的声音。也因他说话也说不清楚，遂渐渐沉默，成为众人眼中的聋子，哑巴。他点点头，和妹妹一起翻花绳。
　　简单的绳子，在他们手中翻出了各种花样。

　　郑橙很少会在哥哥面前说话，说了没有反馈，就像是独角戏，唱久了会疲倦。这场游戏，在火苗撺掇了半个小时之后才结束。火已经渐渐熄灭，留有余烬。
　　明灭的火光中，腊肉似乎都少了。
　　她摸了摸已经干透的头发，催促两小孩快去睡觉。她还有更多的事要和郑老太商榷。

　　郑老太一点不想和她废话，干脆就长话短说，“那个耳蜗，你说说。”孙子能做个正常人，她比谁都积极。
　　“听人说，是要在耳朵里开刀，半尺长的伤口。花费倒忘记问了。”
　　方奕原想带孩子先去复查，再把人送去特殊学校。一直不学点什么，她心慌。
　　“手臂长的伤口，你就这样轻描淡写！”郑老太放下手中的火钳，盯着方奕。柴火快熄了，偏偏又蹿起一点火苗，“你的孩子不心疼我还心疼呢。这么些年，桉桉吃的药比饭都多，现在，他明显比同龄人矮上一寸。身子骨不强健，你居然还想着带他做手术。我不同意，绝不可能。就算是免费的，我也不会让你把孩子带走的，橙丫最好也——”
　　吱——
　　大门转动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声音。
　　接着是木梁横亘在大门上关门的声音，郑老头提醒她们，时间不早了，该歇了。
　　郑老太瓦了方奕一眼，脱下罩衣回了房。

　　郑桉和她们一间房，在架子床三步远的地方，装了一张新的架子床。秋天晒干的稻草铺在最底下，然后是竹席，隔年的被褥，盖着的是新弹的棉花被。人已经睡下了，枕边还放着绘本。郑老太放下床帘，坐在床边，摸了摸方奕给家里添的衣物，再看老头子小心翼翼摆弄手表。气得被子一盖，直接睡觉。

　　夜很深，屋外时不时传来狗吠。
　　郑橙有些不习惯，她贴在妈妈的怀里。窗外，是凛冽的寒风，刺骨的风钻过窗户缝隙，在床帘外打个圈儿，冻得整间房子和冰窖一样。她窝在被窝里，心暖暖的，梦也甜甜的。

　　次日醒来，不等她喝杂粮粥，春燕带着她弟弟过来串门。
　　看着小孩一下子要看绘本，一下子要吃糖，还想拨一下手表。郑橙阻止的时候，那根新买的红绳，断了。连同那颗木珠子，脱了手滚到床底下。
　　春燕轻轻拍了拍弟弟，一脸委屈。
　　她只是带弟弟过来看看，大城市回来的人，到底哪不同了。

作者有话说

　　准备让郑橙妈妈卷起来，考个AC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