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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湘水万里,放下难矣 ...

  •   1980年春末,奶奶被确定得了老年痴呆症。

      大夫说没得治,只能多多在家照看。

      从医院出来,杨盛湘不知去了哪,我只好带着奶奶坐到医院门外的石凳子上等他。

      看着奶奶一动不动望向远处,我忽然觉得这座县城被平平整整展开来,偌大的世界起起伏伏,是我一眼望不到头的茫然。

      大夫说这种病全名叫阿尔茨海默病,一般老年人得的多,上了年纪的人本就容易忘事,再因儿女不在身边照料,就渐渐病了嘛。

      ……

      不晓得过了多久,杨盛湘还没来,我和我的老师倒是不期而遇。

      “思决,你怎么在这?”

      “我带奶奶来看病。”

      “老人家这是……”

      “老年痴呆。”

      老师叹息一下,又紧接着问:

      “那你留学……”

      我苦笑一下。

      “如您所见,奶奶她……她现在离不开人。”奶奶又突然要站起来,我扶住他的肩,一边抱歉说,“老师,那留学名额就留给别人吧,辜负您的期望,我……抱歉。”

      他拍了拍我的肩,安慰说:

      “好孩子。没关系,我一直在这里,有什么需要来学校,我会尽我所能你。”

      老师刚离开,杨盛湘就出现了。

      “思决!”他气息不稳地奔跑着叫我,“回去了。”

      回去路上我心情有些沉闷,他问我什么我无精打采地回应。

      “刚刚我居然碰到家里原先的管家了。”

      “嗯。”

      “他给了我一个信封。”

      一张贴有邮票的信封跃然眼前,我背着已经沉睡的奶奶蔫巴巴地看了一眼,“哦”一声。

      “我来背奶奶,你歇一下。”

      他说完就替我把奶奶扶住。老人背弄醒有些小脾气,嘴里咭哩咕哝骂了些什么,杨盛湘像哄孩子一样一边说“好好好,我们回去叫思决回家吃饭”,一边将她背起来平稳地向前走。

      一瞬间真的有种一辈子的感觉。

      一辈子究竟是怎样的?其实一辈子不是死前最后一口气荡在喉咙里——那一口气不算一辈子。一辈子是活着的某个瞬间,只有那些平平淡淡的,或是惊心动魄的,抑或是痛哭流涕的——这些零散的组合在一起,才是我们的“一辈子”。

      我以为杨盛湘能伴随我走完余生所有,但他的一生,太过跌宕。

      “他们……他们没有忘记我。”

      小电灯下,杨盛湘抬起那双漆黑的眸子,眸光里荡漾着丝丝水光,又抬起一张纸,声音低哑:

      “这是他们给我的飞机票。”

      我愣了一下,拿着那张厚厚的纸片,指腹抚过那张机票上奇怪的纹理,低语道:

      “飞机……可以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我的妹妹是我亲生妹妹,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生了很严重的病。”或许是由于我声音太轻,轻到打颤,他也不由得放轻了嗓音,“他们希望我能过去陪她治疗。”

      “……”

      机票上的出发时间是后天凌晨,所达的目的地,是我差点去留学的美国。

      世上某些事过于巧合。

      我问他:

      “你愿过去吗?”

      “我想去。”他说,“那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血肉之亲。”

      那我呢?我本想问,我不算你的……亲人么?

      但我没问。

      因为我知道,血浓于水,血缘关系的亲人胜过太多羁绊——比如我为了奶奶会放弃我苦读几年书才有的留学名额。

      那夜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在被子下嗅着他身上对我有致命吸引力的气味,那是种温厚的汗液味道,不难闻。

      “杨盛湘,”我轻笑一声,“你是豆蔻年华的女子吧,汗都是香的。”

      他吻了吻我的唇,问:

      “不喜欢吗?”

      “喜欢,你浑身上下我都喜欢。你的头发你的心,我都爱。”

      “我知道。我爱你在我怀抱。”

      “好难听到你这么直白地说这句。”

      说完我笑了,杨盛湘也笑。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我动了动嘴,尽量让自己声音保持平稳: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晚上走。”

      “往哪里去?”

      他沉吟一声,想了想说:

      “去县里坐车到天津,从天津坐飞机过去。”

      我说来得及吗,他道,管家会安排的。

      “安排好了就行。”

      “思决,我会回来的。”

      清明的雨只下了一夜,今天天放晴,月和星都露了面,向屋内迸进银白色的光。

      杨盛湘的眉眼深情,那匹马似乎是在临行前眷恋自己的马厩。

      可明明,明明我们见面的时间累计起来才两年有余啊,真正在一起——这是第一天。

      杨盛湘,你眷恋什么呢?袁思决,你不舍什么呢?

      我嬉笑着,捏了捏他瘦削的脸,说: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回不来怎么办?两年、五年内,你回不来怎么办?”

      他喃喃说:

      “五年……五年后你23。”

      对,五年后我23岁,他25岁。

      我说到那时,我就要娶人了。

      男人秀气的浓眉又皱了起来,我伸手替他顺平,仰头贴了贴他的嘴。退开毫厘,我低声说:

      “答应我,杨盛湘,五年时间很长,别让我等太久。”

      该怎么平复杨盛湘这颠沛流离的前半生呢?我想这与强迫我不介怀我娘的死一样难。所以我不会留他,但我会让他在万里之外,留一半心在我这里。

      我爱他,放任他去找自己最后一个亲人,自我平复那些颠沛流离。

      我爱他,我要他最终还是要回到我身边。

      第二天杨盛湘带我去县城,走之前我问:

      “奶奶呢?”

      “我托吴家的姨妈帮忙照一天。思决,就一天,最后一个独属于我们的一天。”

      他的手拉住我的手心,表情紧张,指尖捏了捏我的掌心肉,忐忑道:

      “行吗?”

      “安排这么周全啊,你真厉害!”

      我带着孩子气说。

      其实我们这里很穷,县城没什么可逛的,但那天杨盛湘和我逛了一天,买了很多东西。新的小灯泡,一件老人穿的厚厚的棉袄,一把蒲扇,一袋子各式各样的糖,一串冰糖葫芦,一只口琴……

      “买这个做什么?我又不会吹。”

      我拿着那小玩意左右端详,晚霞像被打翻在天际的红墨水,口琴闪着灿烂的光辉。他把口琴接过,放在唇边说:

      “我会吹,可以吹给你听。”

      乡道上扬起风沙,悠扬的口琴声散在风沙中,仿若一场戏剧到了最后,放着或欢快或释然的片尾曲。

      晚上将奶奶安顿睡下后,我和杨盛湘关上房门的那一刹,近乎是凶兽争斗一般疯狂啃咬彼此的嘴,如同献祭一般将身体袒露于爱侣的利器之下。

      我们将彼此推上云端,又将对方摁进海浪;我们难舍难分,又着迷于各自的欲望中。

      后半夜我累坏了,在床上横成一条,看着他在窗边的剪影一耸一动。

      和六年前一样。

      “……要走了么?”

      我低低的问,他走过来,俯下身往我嘴上一亲:

      “是要走了。不要起来送我。”

      送?我懒懒地笑了。

      “你想多了,我现在骨头都是麻的……我怀疑你给我c成这样,就是为了不让我送你。”

      杨盛湘闷闷的笑了。

      “走了。”

      “嗯。”

      “睡吧……”

      他最后在我额头上轻吻一下。

      ……

      我听到布鞋轻擦地面,从我的床边,到我的床尾,从我的床尾,到卧房门口。

      “吱哟——”

      门悄悄打开一条缝,我闭着眼听。

      门关上。大门开了,大门又合上。

      那些酸涩的、若梦的过往,都在那一声声拖拉的脚步声中渐渐消匿……

      ……从中国北京到美国华盛顿有多远?

      我记得我在老师告知我去美国留学的消息那天我查过地图的来着。

      ——11000公里。

      对,约11000公里。

      反应多来我已经随意披了件衣服摸着黑向外跑去,在月色铺满的路上,我跌跌撞撞地踩着砂砾往村口跑。

      以后隔的是湘水万里,梨园万座,我不可能在直接喊他的名字——就如同平常在屋门口叫坡上做活的他:

      “杨盛湘……回来吃饭杨盛湘!”

      杨盛湘……你为什么要叫杨盛湘。

      “旧闻西亭胜,独盛湘湖间。”

      我的脑海里突然涌入了这句诗。

      “杨盛湘!”

      村头的那辆小货车车灯亮得刺眼,我终于被坑坑洼洼的小路绊了个趔趄。

      就在我以为我要摔个狼狈的狗吃屎时,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在我耳边炸开。

      “唰拉——”

      是粗糙布料擦过土地的细微的声音。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再出现五感时,我已经被一个温暖的身躯紧紧抱在了怀里。

      “不是叫你不要送了吗。”

      杨盛湘用他宽厚的掌心刮走我眼下的泪,低声说。

      他的膝盖生生地跪在大地之上,我跪倒在他的腿上,他是滑跪过来的,用他的狼狈接住我的狼狈。

      杨盛湘,你在袁思决这里惨败。

      我哽咽着说:

      “我败在你手里了,杨盛湘,我舍不得你走。”

      周围或许是有村民在的,但那时,谁顾得着谁在谁身边。

      他虎口卡住我下巴,用力吻住了我的唇。

      “……别哭,想我就写信,写给……留在你书桌上的地址。”

      那个春末,杨盛湘又走了。

      他走的第二天,我写了封信,照他留给我的地址去邮局寄件,贴了52块的邮票。

      我等他回信,村子里的人开始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怕,因为坦荡。

      他走后一个周,我在学校听到那些富家公子说:

      “上个周有一架去美国的飞机坠机啦。”

      “啊?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叔叔是开飞机的,他亲口对我说,那架飞机被海上妖风弄出了店故障,掉进大海里,连渣都捞不起来。”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湘水万里,放下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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