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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冷梅(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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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黍国破那日,我站在殿前看着铁骑踏破宫门,看着那位新帝从风雪中来。
横剑欲自刎时,又被一箭震得虎口发麻。
抬头望去,高头大马上的新帝缓缓收弓。
他踏着满地碎雪走来:“季大人,孤准你死了么?”
1
牢狱阴湿,霉味混着铁锈味萦绕鼻腔,而喉间腥甜未散,我不禁掩袖咳了几声,铁链随着动作哗啦作响。
以往这时候,周叔早早地就会为我端来汤药,可现下……
我又咳了一阵。
西黍,亡了。
我变为了亡国之臣。
锁链加身。
无处可逃。
惊呼声忽然从远处传来,脚步声愈来愈近。
我在冰冷的石墙上摸索着,要扶墙站起时,一行人停在了牢房外。
我听到一道谄媚的声音:“陛下,这便是了。”
陛下?
我浑身一僵,记忆逐渐回笼。
这位新帝,是昔东虞亡国太子,百里染。
铁门“吱呀”打开,来人披着黑色大氅,衣摆扫过积水时发出细碎声响。
我索性不再动作,垂下眼睫,只见那双绣着暗纹的靴子停在几步外,鞋尖仍沾着未化尽的雪。
“季御史。”
2
三日前。
西黍皇城被破那一日,雪下得很大。
我站在殿前,看着宫门被撞开,铁甲洪流直将雪地踏成污浊泥泞。
哀嚎声、求饶声充斥耳畔。
但我没有逃。
不久前皇帝已经带着亲信连夜奔逃,留下我和一群老臣,像弃子一样被丢在宫里。
再者,我又能逃到哪去呢。
西黍,已亡。
转瞬,冰凉的剑刃已经贴近颈间。
“铮!”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震得我虎口发麻,佩剑应声落地。
远处,黑甲骑兵分开一条路,持弓之人策马而来。
那人肩头落了薄薄一层雪,眉眼间带着久经沙场的冷厉。
我恍惚间竟觉得有些熟悉。
可我又怎么会和这位新帝有关系?
疑惑间,马蹄声停在了我面前。
“季大人,孤准你死了么?”
那道声音低沉,我不由抬起头,正对上那人的眼睛。
漆黑、沉寂,像一片深渊,难以捉摸。
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那也有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满地的血。
而我没有停下。
我没有救下那个少年。
“百里……染?”
3
我试探地唤了一句。
话才出口,我又紧紧抿着唇。
直呼新帝名讳,是大忌。
预料之中的呵斥没有到来。
相反,马背上的人笑了,笑意不达眼底:
“难为季大人还记得我。”
我沉默了。
直觉告诉我,百里染说的“记得”,绝非字面上的意思。
紧接着,百里染翻身下马,等他走近、阴影遮住我眼前光景时,我听得他淡淡开口:
“西黍已亡。季大人是降,还是死?”
臣服于敌人,还是以死明志?
我有得选么?
我望着那人,笑得讽刺。
百里染反是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皆在你。”
生死在自己?
我很快收回思绪,自嘲一笑。
哪由得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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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胆,见到陛下还不下跪!”
狱卒见我看到百里染不仅没有惧意,反而笑得肆意,登时厉声呵斥。
可他们又怎么知道我求死不得。
若百里染恼了、将我赐死,岂不美哉?
“呵,”百里染却是摆摆手,看向我,“三日时间已到,季大人考虑得如何?”
闻言,我别开眼不去看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西黍亡了,我是生是死亦不过是百里染一句话。
可百里染想要的,是我生不如死吧?
而百里染丝毫没有发怒的迹象,笑意愈甚:“孤再给季大人一次机会,季大人想起来了么?”
想起来什么?
那沉寂已久的熟悉感陡然袭上心头。
我猛然抬头,面前的青年与记忆中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身影逐渐重合在一起。
原来如此。
那夜,我狠心弃下的孩子,是东虞的太子,百里染。
百里染见状笑道:“看来季大人是想起来了,也不枉孤特意给你多留了三日。”
5
那年雪夜寒风刺骨,我本已命车马掠过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少年,却在转角处鬼使神差令人停下,将随身带的伤药取出。
“给那人。”
我至今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的语气有多冷。
可又觉得十分可笑。
我亦不过是一根浮木,如何救得了旁人,成为他的依托?
而现在,那个“少年”就站在我面前,成了——覆灭西黍的仇敌。
“季大人记性不错,”百里染仿佛看透我所想,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那药瓶,我留到了现在。”
喉间一阵发紧,我垂眸避开百里染视线:“所以,陛下是来讨债的?”
“讨债?”
百里染却俯下身来,手掌撑在我耳侧的石墙上。
梅香扑面而来:“季大人觉得,孤是恩将仇报之人?”
太近了。
呼吸交错,我忍住痒意别开脸,百里染竟直接捏住我的下巴逼我面对他:“孤只是觉得这恩人实在有趣。”
我只是冷笑:“陛下若是想折辱我……”
眨眼,百里染将拇指轻按在我唇间:“孤若要折辱你,早该把你丢进战俘营。而不是……亲自来牢里探望。”
一瞬间,门外狱卒的吸气声清晰可闻。
我忽然发现自己不懂百里染。
来不及多想,喉间又是一股痒意。
“咳,咳。”
我虽强压着,还是偏头时泄了些许声音,胸口闷感更甚。
转念一想,也是,我已有数日未曾服药,身体如何能与之前相比。
我蓦地想到,以我这身子骨,就这样死在这牢狱里应也用不了多久。
恰在此时,身上一暖,我怔愣看着对面百里染将大氅解下将我包裹其中,随即神色不耐对侍从斥道:“愣着做甚?”
6
我被带进暖阁时,炭火正旺。
百里染蹙眉指了指案上的药碗:“喝了。”
褐色的汤药散发着苦香,我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得已经足够苦了。
将大氅取下放好,我便再无动作。
我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我在等百里染耐心告罄。
“怕我下毒?”百里染眼眸微眯,嗤笑道,“你没得选择。”
眼见百里染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也任他误会,问出了心里的问题:
“陛下到底要什么?”
我以为百里染会借机逗耍于我,可没想到百里染冷哼一声,转回案前,取出一本书册:
“西黍旧臣里,孤看你的《乾纲弊案录》整理得不错,能助孤肃清吏治。”
闻言,我反应了许久。
《乾纲弊案录》,是我希冀有朝一日能为中庸与坤泽争得一片光明而整理的历年来借势欺人的乾元恶行。
我曾以为它会和我一同埋入黄土。
而百里染的意思是将会用它肃清吏治。
我用了很短的时间明了,我于百里染还有用。
可若为他所用,和降于东虞又有何区别。
可是……
“当然,你若执意求死,”百里染忽地拽着我的手腕将我拉近,另一只手抚上我的后颈,轻轻捏了捏,“孤有的是办法让你改主意。”
望进那双布满寒意的眼眸,我愈加确信,百里染早已给我作了选择,死,不可,只能,活着。
“后悔了么?”
百里染好似不觉,凑近我的耳畔,带着扭曲的快意,恶劣至极,
“是不是在想,当初甚至连那药,也不该给我的?
这样,我就等不到探子赶来,西黍,也就不会亡了。”
而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他。
7
新帝登基,改国号为“熙”,“熙”,光明也。
新朝首次朝会,西黍旧臣跪伏如同蝼蚁一般。
有东虞将领出列奏请诛杀西黍降臣,话音未落,就被百里染掷出的奏折砸中额头。
“孤记得,你上月刚纳了西黍刘氏女为妾?”
满殿死寂。
永和殿。
我看着那人退朝后眉眼疏淡,没有传闻中朝会上的戾气,悠悠向我走来:
“奏折阅得如何?”
这几日,百里染将奏折都交于我来批阅。
而我一笔未动:“不合规矩。”
“规矩?”
百里染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从背后将我环住,下巴搁在了我肩头上,
“现在孤就是规矩。”
言罢,百里染握住我执笔的手,在折子上划出血般的朱砂:
“孤向来不是什么好人,耐心有限,季大人好生思量。”
够了,够了!
心中有一道声音在呐喊,在嘶吼。
我厌恶极了此般不生不死的境地。
我与百里染较着劲,笔尖很快顿住,赤色忽地斜斜划开。
我一把将笔搁下,转身揪住百里染衣领:“你究竟要报复到何时?”
如此慢火煎熬,不明边界,最为致命。
下一瞬,百里染就势将我压倒在案牍间,奏折散落了一地。
心下陡然升起一股不祥感,我眼见那人俯身轻嗅着我的颈侧。
不,不应当。
我强作镇定,笑了:“陛下就是这般对自己的恩人的?”
百里染眉梢微挑,起身退开:“季大人当真是中庸?为何孤竟闻到了幽幽桂花香?”
我突然想起,是呵,百里染,也是个乾元。
我此生最是厌恶的乾元。
“咳,咳。”
一时血气上涌,我翻身呕出一口鲜血。
几点血色点缀在胸前。
意识又变得模糊。
眼皮逐渐沉重,我吞咽几番,最后不由想到,是不是就要死了。
也好,也好。
我终是要与母亲与妹妹团聚了。
“季蔚白?季蔚白!”
8
(百里染视角)
“你要敢死,我……”
百里染守在榻前,那人脸色苍白一片,如同没有生机的布偶。
转念一想,百里染颓然一笑,他又能怎么样呢?
皇姐在他面前死去,百里染留不住,眼下,连季蔚白,他也没有办法。
十年前,百里染用仅留的力气紧紧握着那瓶药,所有神经都在叫嚣着,他要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
尔后数年,每每忆起濒死瞬间,百里染忍不住在想,那人本能同路人一般转身绕开他,可既然要转身,又为何要留下这药?
既然可以选择决绝,又为何要予他生机?
西黍联合南济灭了东虞,百里染自知他该恨的。
恨西黍当权者,恨这世道。
可他亦知战事一起,最为煎熬的定然还是百姓。
百里染要的,岂止是复国。
他要这世道,颠覆。
“阿棠,阿棠,不要去……不要。”
瞧着那人又在说着呓语,手上要抓着什么,百里染蹙眉坐在床沿,握住了那冰凉双手。
“阿棠,是哥哥不好,阿棠……”
“梦见什么了?”百里染轻轻拭去那人眼角泪水,喃喃,“就这么伤心?”
百里染早就听闻西黍有个死谏之臣,只是,这人是个中庸。
平平无奇的中庸。
可也是这人整理《乾纲弊案录》,致力于为坤泽中庸寻一栖身之所。
后来,百里染见了这人的画像。
只一眼,百里染就认出,这人,是曾予他伤药之人。
百里染说不清自己是何心绪。
他该恨季蔚白么?
季蔚白是西黍臣子,是西黍人,他该怨恨的。可,季蔚白等人,亦是贤臣,若能为自己所用,对朝局稳定将大有裨益。
况且,若无季蔚白,他也没有今日。
不错,百里染想,他该礼遇季蔚白的。
初见一眼,百里染心想,难得有这般刚正之人。他背负国仇家恨,见惯了尔虞我诈,此般“纯粹”,倒似不应出现在他眼前。
新君,旧臣,百里染只能以强势掩盖所有,他止不住地想要季蔚白对他称臣,却也担心这人被他逼急就这么去了。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季蔚白厌恶乾元,百里染知晓的。
心中无由烦躁,百里染嘱咐宫人照顾好季蔚白,转身回了永和殿。
9
“季大人,您可算醒了。”
我睁开双眼,望着头顶的床帐发了一会呆,才凝神看向声源处。
那是百里染身边的公公,小林子。
小林子一脸惊喜,道:
“您可不知道,陛下见您晕倒可急坏了,更是守了您一天一夜。”
原来不是梦。
是百里染喂我喝药,又,任由我抱着、哭诉。
“陛下有令,季大人可继续担任御史一职,”小林子笑意更深,“而且,那《乾纲弊案录》上的人早已经被陛下下令处置了。
若不是季大人,只怕我等中庸只能永远被乾元欺压。季大人,这百姓都对您感激得紧呢。”
“当真?”
我撑起身体,不可置信。
百里染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小林子眨眨眼,随即走近我,“季大人,恕小的多嘴。陛下虽占了西黍,却从未令人主动伤害西黍百姓和官员分毫。
依小的看,陛下是真心想让天下太平。连着小的,也是陛下从马蹄下救回来的。有些事,大人应当比小的看得明白,西黍也好,东虞也罢,有乾元在的地方难有中庸与坤泽的出头之日。
可陛下登基不久,便将之前的律法废除。再者,为臣,难道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么?若说要忠君,倘若,这君主只能让百姓深陷战乱、苛政之苦呢?”
10
我如何能不明白呢。
西黍沉疴积弊,积重难返。
没有百里染,或许也会有别人。
况且,为(wèi)君为(wéi)臣,君无道,臣何以为(wéi)臣?
我要为的,是百姓。
百里染,是早看出了什么,才让小林子“多嘴”这一回么?
沉默良久,我方要起身又是一阵咳嗽。
这副身躯,怎能如此脆弱?
小林子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季大人,您身子还虚,莫要着急。”
我却知道不能再等了:“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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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是跪在殿前,双手交叠于地,行了一个最标准的臣礼:“臣,季蔚白,参见陛下。”
百里染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不作言语。
我却能感受到那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半晌,百里染才缓缓开口:“季卿,孤还以为,你会宁死也不肯跪。”
我没有抬头,只平静道:“陛下既已给臣生路,臣自当惜命。”
百里染笑了,玩味道:
“惜命?孤倒不知,季大人何时变得如此识时务了。”
我依旧伏身未起:“臣只是明白,西黍已亡,而天下百姓尚在。”
大殿内寂静了几瞬。
百里染站起身,缓步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抬头。”
我依言直起身,目光却仍低垂着,不与百里染视线相对。
百里染伸手,指尖轻轻抬起我的下颌,只问:“心甘情愿?”
微微一怔,我随即低下头去:“心甘情愿。”
12
自那日起,我成了御前常伴的臣子,有时甚至直接宿于宫中。
百里染究竟意欲何为,我也无心再考虑。
宫人都说百里染性情难测,在我看来,所言非虚。
百里染时而对我冷淡疏离,时而又召我彻夜议政。
时而,只是让我伴在他身侧,寸步不离。
连带着小林子也数日失了踪影。
某一日,百里染批阅奏折至深夜。
我手中捧着待批的文书,静静立在一旁。
却忽听见百里染开口:
“季卿。”
“臣在。”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百里染抬眼看我,唇角微勾,“怕孤?”
我扯了扯嘴角:“臣不敢。”
“过来。”
未多犹豫,我上前几步。
百里染却仍不满意,手指在案上轻轻一叩:“再近些。”
我默了一瞬,终是向前迈了一步。
百里染忽地伸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至身前。
猝不及防间,我急忙稳住呼吸,低声道:“陛下?”
百里染似笑非笑:“季卿的手,怎么总是这么凉?”
我面不改色道:
“臣体寒。”
“是么?”
百里染的目光再度落在了我脸上,似要将我看透。
转瞬,百里染松手,淡淡道:“退下吧。”
我躬身一礼,转身退出殿外。
百里染,的确是,喜怒无常。
13
日子久了,连宫人也感知到了百里染对我的态度渐渐微妙起来。
有时,百里染会命人给我案前添一盏热茶;有时,百里染又会在朝堂上当众驳斥我的谏言,让我难堪。
而我只当他是孩子心性,并未当真。
熙国已然日渐向好,事务缠身,我也无太多心思可花费在揣摩百里染的心思上。
可就在初冬时节,百里染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似乎,还与燥郁期撞在了一起。
14
宫人急得团团转,百里染令人将永和殿守住,不准任何人进来。
我闻讯赶来站在大殿外,小林子立刻凑上来:
“季大人,您看这可怎么办才好?陛下早年过量服用了敛息丹,清心散也快失去了效用。
燥郁期遇上高热,陛下又不愿意接近坤泽,这……”
我看了眼宫人端着的药:
“是治风寒的?”
小林子一愣,忙道:“是,只是陛下现在最需要的……”
百里染现在最需要的,是坤泽。
嗯,与我无干。
念及此,我接过药碗,抬脚就要进殿。
可我总要为百里染做些什么。
“季大人,您!”小林子急得声音都变了调,“陛下现在谁都不认识了。”
我脚步一顿,难道就要放任百里染一次又一次被燥郁期折磨么?
站在永和殿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器物碎裂声和困兽般的低吼,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陛下现在亦需要这碗药。”
15
殿内的景象仍让我呼吸一滞。
满地狼藉中,百里染半跪在床榻旁,黑发散乱,衣袍上已经见了红。
那人双手抓着床柱,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在用最后一丝理智与本能抗争。
“滚!”
百里染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缓缓上前,在安全距离外跪下:“陛下,请用药。”
听到声音,百里染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我。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百里染会扑过来撕碎自己。
百里染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
十二岁那年,我的乾元父亲就是这么将我的妹妹拉进荷花池后的假山里折磨致死。
妹妹的呜咽声里,我永远记住了那对于猎物的势在必得的一眼。
但出乎意料的是,百里染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甚至有些许躲闪意味:
“走,立刻走。”
我知道,百里染意识清醒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药碗被放在地上推过去,我不退反进:
“陛下若不用药,臣便长跪不起。”
“你!”百里染蓦然暴起,一把掐住我的脖颈将我按倒在地,“你以为,孤舍不得杀你?”
疼,很疼。
可百里染此时应该更疼。
我不作挣扎,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那双充血的眼睛。
颈上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我艰难地开口:“杀了我,陛下就能用药了吗?”
听到这话,百里染骤然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
“为什么,偏偏是你?”
我亦连忙撑起身体,才见百里染的状态比想象中更糟。
一时心中闷涩,待我反应过来,我已抱住了那浑身滚烫的人。
百里染却又要将我推开:“走,你走,我会伤到你的。”
我近乎执拗地收紧了手臂:“陛下不会。”
16
我想,百里染是不同的。
那人浑身僵硬片刻,随即,我只觉身体一轻,是被百里染打横抱起,而后放在了榻上:
“最后一次机会,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这是我的答案。
衣袍滑落,身上百里染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
但他意外地克制,只是将我搂进怀里,让我们肌肤相贴:“别怕,别怕。”
百里染在我耳边低语,不知是对我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我能感觉到对方滚烫的体温和明显的情动。
而百里染只是抱着我,至多在我颈侧留下几个克制的吻。
紧接着,我听见百里染唤我“小白”。
“小白,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心中一涩,我主动揽上百里染后背:“我愿意的。”
这个傻子。
“闭嘴,”百里染呼吸一重,反而低头咬上我的耳垂,手上力道却温柔得不可思议,“我不能这样、得到你,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很快,我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肩上。
是百里染的眼泪。
我不禁心头一震。
原来百里染以为我这么做只是出于责任和怜悯?
17
我从未如此迫切想要解释,而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我只是更紧地回抱住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受到百里染的体温开始下降,呼吸也趋于平稳。
小心地抬头,我才发现百里染已经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睡着了也不尽安宁。
我心疼地轻轻拂开百里染额前汗湿的发丝,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这张脸。
褪去平日里帝王的威严,此刻的百里染看起来几乎有些脆弱,眉头还微微蹙着,像是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我不是因为怜悯,”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只是……”
只是什么?
愧疚?责任?
还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罢了……”
18
翌日。
当我再次醒来,小林子便惊喜地凑过来:“季大人醒了?”
“嗯,”环视一周,我才轻声问道,“陛下,还好么?”
“好多了,”小林子眉开眼笑,“太医都说奇迹,没有坤泽安抚,单靠一个中庸竟然也能让燥郁期平复下来……”
许是突然意识到失言,小林子赶紧补充:“奴才的意思是,季大人当真是陛下命定之人。”
我微微一笑。
命中注定的么?
“陛下还说,”小林子继续道,“等您醒了,想见他的话……”
话音未落,殿门被推开。
百里染大步走入,身上还穿着朝服,显然是刚下朝就赶来了。
不等百里染开口,小林子识趣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带上门。
百里染站在床边,目光复杂,半晌才开口:“还疼吗?”
我摇了摇头,不敢直视百里染的眼睛。
我昨日不过是纵容了自己一回罢了。
百里染在床边坐下,伸手将我的脸转过去:“看着我。”
我由此不得不对上那双眼睛,隔了数月,其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几分我读不懂的柔软。
那柔软,又是为了谁呢?
“为什么要那么做?你知道那对你来说有多危险。”
我垂下眼帘,隐隐能预料到百里染要的回答不是我所应说的。
而我还是掩住了自己的心思:“陛下需要……”
我不敢赌,也不能赌。
本已做好承接怒气的准备,唇瓣上却忽然贴上柔软。
“不是这个答案。”
我睁大双眸望着眼前的人。
偏偏百里染还大有一副我不顺着他的心意,他就会一直吻我的态势。
我抿了抿唇。
我能说什么?
说我看不得百里染痛苦?
说我愿意用自己的身体为对方缓解折磨?
这些话太过羞耻,我说不出口。
可内心深处又在希冀。
见我不语,百里染轻叹一声,将我拥入怀中:“季蔚白,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人。”
我僵了一瞬,慢慢放松下来,试探性地回抱住百里染。
而这似乎取悦了百里染,百里染低笑一声,将我搂得更紧。
“从今往后,”百里染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就是我的人了。”
不是命令,亦不会是威胁。
百里染说:
“季蔚白,小白,你听好了,孤,心悦你。”
19 番外
栖香殿。
我倚在榻上,隆起的小腹被锦被半掩着。
近日为了安抚腹中子已然是费了不少心思,眼下见他消停下来,我才松了口气。
身旁,百里染将下颌轻轻搁在我肩头,掌心覆在那片温热的隆起上。
百里染忽地一喜,抬眼时眸中盛满惊惶与狂喜:“动了,小白,他在动。”
我被百里染的模样逗笑,指尖缠绕着百里染垂落的发丝:
“自己的孩子,倒像是见了什么稀罕物。”
话音未落,百里染已将脸埋进我颈窝:“那是你与我的孩儿,如何能不稀罕?”
“……小白,初见你时想将你困在身边,又怕你宁死不屈。”
百里染声音发闷:“后来……”
我转头对上百里染的眼睛,那双总藏着锋芒的眸子里,此刻只剩柔波缱绻。
吻了吻那人唇角,我笑道:“后来怎么样了?”
百里染撒娇似的将我紧紧搂住:“后来,我才明白,当年那瓶药……你不只是救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