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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子时三刻,暴雨凿瓦。
      陈旧的木屋在风雨中不堪重负的呻吟,屋檐垂下的水帘将门前的青石阶冲的发亮。张璟年放下手中的油灯,昏黄的灯光摇曳着,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
      他正在擦拭父亲留下的那柄锈剑,剑身布满暗红色的锈迹,唯有靠近剑格处还残留着一小段剑刃。
      “叮——”
      一滴水珠从屋顶漏下,正好落在剑脊上。张璟年皱了皱眉,用袖口抹去水渍。
      “砰!”
      第一声闷响出现时,他以为是风吹倒了树枝。
      “砰!砰!”
      第二声、第三声接踵而至,分明是有人在用拳头砸门。那力道大得惊人,门框上的积灰纷纷落下。张璟年的手指无意识的收紧了剑柄锈迹刮擦掌心的刺痛却让他清醒过来。
      “谁?”
      他扬声问道,声音却被淹没在突然炸响的雷声中。
      没有声音回应,只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声透过门缝传来,混着雨水滴落的声响,如同垂死的野兽的呜咽。张璟年深吸一口气,左手提起油灯,右手仍紧握着铁剑,那是他目前能用来防身的唯一器物,慢慢向门口挪去。
      当他拉开门闩的瞬间,一股夹杂着铁锈味的寒风扑面而来。一个黑影随着倾盆大雨栽进屋内,重重摔在他脚前。油灯“啪“地落在地上,火苗窜起又熄灭,最后的光亮中,他看清了来人被雨水泡得发白的面容。
      “舅……舅舅?”
      张璟年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地上的男人浑身湿透,左胸有个拳头大的血洞,暗红色的液体正不断涌出,在青砖地上晕开刺目的痕迹。那张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嘴角却还固执地向上翘着。
      “臭小子…….”秦祁咳嗽着,血沫从嘴角溢出,“你这家…连个门廊都没有…”
      张璟年跪下来,颤抖的手悬在半空,竟不知该碰哪里。舅舅的灰布衫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右肩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翻着惨白的皮肉。最骇人的是胸前那个血洞,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像是被灼烧过。
      “怂样,别愣着……”秦祁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扶我……起来……”
      张璟年将秦祁扶进屋躺下,“我去请大夫!”少年转身的瞬间,衣袖被冰凉的手指攥住。
      “不妨事……”秦祁扯出个苍白的笑,抬手时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用五色丝线编成的平安结,经年摩挲已泛出绒边,此刻正随着他颤抖的指尖轻晃,“淋了场雨……咳咳……睡一觉就好……听我说……”
      屋外雨声更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像无数小锤在敲打丧钟。秦祁艰难地支起身子,背靠着墙壁喘息。在忽明忽暗的闪电中,张璟年看见舅舅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
      “拿着。”秦祁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那是一枚戒指,表面布满细密的划痕,在黑暗中泛着幽光。
      “千万别弄丢...”秦祁将它戴在少年的手上,衣袖却刮到了油灯。
      油灯将倾的刹那,张璟年本能地抓向案头锈剑。当掌心触及温热的剑柄,那些暗红锈迹突然如蛇鳞般倒竖——这是法器认主的征兆,父亲临终前说过,唯有饮过执念的兵器才会对血脉起反应。
      “好孩子……”秦祁咳出的血珠溅在剑身,竟被锈迹尽数吞噬。他涣散的瞳孔映着剑格处浮起的暗纹,那是张氏一族代代相传的“器痕”,形如缠绕枯枝的獠牙。
      “你终究……还是成了它的鞘……我还是辜负了你母亲的嘱托……”
      张璟年浑身一震。他想起七岁那年偷玩这把剑,那时母亲还在世,父亲也没有失踪,被父亲罚跪祠堂时曾听到的训诫:“天地万物皆有法器,妖就是本体,而人的器需要一个获得的契机。”此刻锈剑在他手中嗡鸣。
      少年突然抓住剑刃,任凭锈口割破掌心。诡异的是,流出的并非鲜血,而是闪着荧光的青灰色液体——这是器魂将散之兆。
      “将你母亲的……遗物拿来,下面有个暗格,那里会告诉你答案。”少年拿着木匣子回来时却愣住了。
      “记着……“秦祁的声音混入雨声,随躯体逐渐透明,
      “妖物的器是骨血,而人的器……”他的手指最后拂过剑身,锈迹应声剥落些许,露出内里玉白的刃面,“是劫数……”
      张璟年的膝盖砸在青砖上时,竟不觉得疼。
      秦祁指尖最后一点温度还黏在他手背上,像去年冬日粘在门环上的糖霜。那人身上常有的百合花的气味突然浓得呛人,可分明躯体已化作流萤散去。
      “您别……”少年徒劳地抓向空中飘散的萤火,指缝里却只捞到半截燃尽的烟丝。冰凉的空气钻进后颈,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的上元节,秦祁背着他挤在灯市人潮里,自己嚷着要买鲤鱼灯时,抓散的也是这般坠落的火星子。
      檐下积水映出个破碎的人影。张璟年望着自己扭曲的倒影,突然看清那根本不是雨水在晃,而是他的瞳孔在不受控地战栗,如同幼时高烧惊厥那夜,秦祁整宿替他揉按的痉挛眼皮。
      “睡一觉……”他对着空荡荡的竹椅呢喃,喉结滚动着咽下萤火星子,“睡醒就……”尾音溺毙在雨声里,像极了他始终没敢问出口的话,关于母亲坟前那串陌生的脚印,关于秦祁总在深夜摩挲的玉佩,只是他还没想完就倒在了地上。
      眼前的光影仿佛碎裂的琉璃,在浓稠的黑暗中沉沉浮浮。张璟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怀中那木匣冰冷的触感像一块凝固的冰,沉沉地压在心头。
      舅舅腕间平安结晃动的残影,锈剑吞噬血迹时泛起的暗红鳞光,以及那具躯体化作流萤散去时呛人的百合花香……这些尖锐的碎片在混沌的意识里来回穿刺,每一次都带起更深沉的痛楚。
      “睡一觉……就好……” 他仿佛还在对着空荡荡的椅子呓语,舌头却像被冻僵般无法动弹。喉咙里堵着更咽的呜咽和未散的烟丝火星气。
      几缕光,像冰冷的银针,从门缝固执地刺破屋内的黑暗,终于撬开了他沉重的眼皮。
      “……?” 张璟年猛地坐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动作牵扯到不知何时僵硬酸痛的肌肉,他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在地上昏睡了多久。怀中空空如也!那个承载着舅舅最后嘱托、母亲遗物的暗色木匣子呢?!
      “醒了?”一个低沉又带着关切的声音在近处响起。
      张璟年瞳孔骤缩,本能地循声望去——一张大圆脸逆着门口微弱的光,占据了他全部视野,轮廓模糊得如同摊开的面饼。
      “饼……饼成精了?!” 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惊恐取代,“不……不对!我没醒……我一定还在那场雨里……” 他猛地躺回去,用力揉搓酸涩胀痛的眼睛。
      舅舅消失前的那个雨夜,与此刻这怪诞的清醒画面重叠,让他分不清真实与幻灭的边界。那几缕光线似乎更近了。
      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猛地将他从冰冷的地板上拽起,急切地摇晃:“璟年!璟年!醒醒!看看我!”
      再次睁开眼,“大饼”已经逼近到眼前。窗外夜色沉沉,唯一的光源来自对方手中提着的一盏旧油灯。跳跃的火光将那张熟悉的脸庞投下变幻的光影,狰狞如鬼魅!
      “鬼啊——!!” 极度的惊悸混合着尚未散尽的悲恸,让张璟年爆发出撕裂般的尖叫!
      “璟年!是我!陈闵!” 黑影——陈闵——焦急而沉稳的声音穿透了尖啸,像一根定海神针扎进他混乱的脑海。
      心脏依旧像脱缰的野马,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张璟年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里衣。模糊的轮廓在摇晃的灯光下逐渐清晰,焦灼的浓眉、担忧的圆眼、熟悉的下颌线……的确是码头一起扛包卖力气的邻家大哥陈闵。
      “闵……闵哥?” 张璟年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他无意识地抬手想擦汗,指尖触到鼻梁时却顿住了——冰冷的金属质感。是舅舅濒死前亲手为他戴上的那枚戒指!
      布满细密划痕的表面紧紧硌着指根,像一道无言的冰冷刺青,瞬间将他拉回那个暴雨之夜。舅舅最后的喘息、锈剑的嗡鸣、器魂逸散的青灰流质……所有细节轰然回响。
      巨大的羞惭和更沉重的悲伤汹涌而至。他猛地低下头,不敢看陈闵的眼睛,只能含糊地应着:“闵哥……我这是……怎么了?”
      手指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冰冷的戒指。这不是梦。舅舅真的不在了。下一秒,更急切的念头攫住了他:“我的剑!还有……木匣子!舅舅给我的木匣子呢?!” 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期盼而发颤。
      陈闵似乎被他过激的反应和语无伦次弄得一怔,随即指向房间角落的桌案:“那儿呢!剑和匣子都搁那儿了。”他心有余悸地补充,“你可得吓死我了!今早我来叫你上工,就看到你躺这儿地上,叫都叫不醒,那样子……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身冷汗,攥着那个空匣子死紧!”
      张璟年猛地抬头,目光紧紧锁住桌案。油灯昏黄的光映照下,那柄铁剑正安静地躺在匣子旁边!而那个神秘的暗色木匣,盖子紧闭!
      他踉跄着扑到桌边,一把抓起冰冷的木匣。舅舅的话在耳边炸响:“……下面有个暗格……”
      陈闵疑惑的目光如芒在背,张璟年无法解释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垂死的舅舅、化萤而逝、认主的锈剑、诡异的青灰之血……这些都是真的吗?该如何开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戒指上的纹路。“闵哥,” 声音极力维持平稳,“现……现在什么时辰了?”
      他注意到屋里只有陈闵手中这一盏油灯在发亮,而那微弱的火光,竟有一束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隐隐指向他怀中的木匣底部?这细微的异常让他心头一跳。
      “都戌时了!” 陈闵将木匣从他怀里拿开放在桌上,回道,“我刚下工回来,看你这样哪敢走。对了,今天工头还问起你,我跟他说你小子怕是夜里冻着了,给你告了假。”
      “戌时……” 张璟年喃喃自语,指尖冰冷,“已经……过去一天了?” 舅舅消失在雨夜,而他竟在地上昏睡了一天一夜!时光流逝的诡异感让他心头发凉。
      不再理会陈闵的疑惑,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木匣上。舅舅说下面有暗格!他仔细摸索着匣子冰冷的外壁,忽然,指尖在底部一处不起眼的凹陷处顿住——触感微异!
      没有丝毫犹豫,他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心,小心翼翼地按了下去。
      “咔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匣子底部弹开一个精巧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躺着一枚徽章。
      正是这徽章!
      当张璟年颤巍巍的指尖触及暗格冰冷的边缘,摸索着要拿出那枚徽章仔细端详末端小环上的细纹时——剧变突发!指尖毫无防备地被一个极其微小的锐利物刺中!
      “嘶……” 他猛地抽手,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冒出,滴溜溜滚落!
      “嘀嗒”
      血珠不偏不倚,正落在那徽章剑身的玉白区域上。
      暗格中的徽章,剑刃洁白如玉,剑柄深褐,形制竟与他手中那柄锈如此相似。
      异变陡生!
      血珠触及玉白剑刃的瞬间,没有流淌,更没有凝固,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进了海绵,被那玉白的“剑刃”瞬间吞噬殆尽!
      紧接着,一股深邃、内敛、如同凝固的月华又似千年古井的幽冷暗芒,自那玉白剑刃部分汹涌而出!光芒瞬间吞没了徽章本身,更如同一道冰冷的枷锁,缠上了张璟年握徽章的手腕!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霸道而原始的牵引力轰然传来!
      他甚至来不及惊叫或松手,那股暗芒骤然向内一收!原本只是件死物的徽章,如同被他的血液赋予了生命,带着冰冷的倔强,挣脱了他的手掌,径直“扑”向他的左胸。
      胸口微微一凉,随即是一沉。
      他猛地低头,心脏在肋骨下狂跳不止。那枚冰冷的徽章,严丝合缝地“嵌”在了他外衣的左侧胸口,位置精准地压在心脏上方。玉白的微型剑刃正对心房。徽章表面的流光尚未完全消散,那幽冷的暗芒在玉白与深褐的纹理间无声流淌。
      少年颤抖的手指抠向徽章边缘。它纹丝不动!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单纯的金属徽章,而是一种与衣物、甚至与他皮肉筋脉都仿佛长在一起的冰冷异物。它像一道封印,一个标记,一个被鲜血唤醒并强行附着于身的……某种存在的证明。
      陈闵的呼吸都停止了,粗重的喘息卡在喉咙里,圆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惊恐:“璟年!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它……它吃了你的血!”
      张璟年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徽章的位置传来阵阵冰冷的悸动,与他狂乱的心跳形成诡异的对比。他感受着指尖戒指冰冷的棱角,看着桌案上那柄静静躺着、与胸徽隐隐共鸣的锈剑,混乱的思绪如同被飓风席卷的残云。
      “我……” 他喉咙干涩,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我……不知道。”
      巨大的迷茫和更深沉的寒意包裹了他。舅舅的死讯不再是虚无的恐惧,而是被这冰冷的徽章实体化地烙印在了胸口!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告别,一个证明舅舅存在过的凭吊之处。
      一个念头在冰冷的胸徽下沉部位清晰起来:“我不能再让他……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看向陈闵,眼中不再是之前的脆弱惊惶,而是混合了刻骨悲伤与孤注一掷的决心,连带着胸口的徽章似乎都散发出一丝微弱但真实的沉重感:“闵哥。” 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找不到舅舅……找不到他的尸首……”
      陈闵看着他眼中那种近乎燃烧的灰烬般的光,又瞥了一眼那枚钉在少年心口的神秘徽章,隐隐猜到了什么:“你……你要给秦老叔……立个冢?”
      “对!” 张璟年斩钉截铁,一只手重重按在桌上的木匣上,那里面是舅舅最后托付的母亲遗物。
      “去山崖下……舅舅以前常带我去那儿看日落的地方,清静。” 他用力吸了口气,压下眼眶的酸涩,“闵哥,帮我。明天一早。我们得……给舅舅一个能让他安息的地方。”
      陈闵看着少年挺得笔直的脊梁,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许多疑问和担忧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头,但最终,他只是用力、重重地点了头:“成!天大的事也得先让秦老叔入土为安!我去弄点吃的,你……你先收拾秦老叔的东西。” 他不敢再看那徽章,转身快步走向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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