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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旧梦 ...

  •   不知为何,沈雍一直无法忘记那一晚。

      越帝五十寿诞,宫中大举设宴,王公贵族们与一众高官皆得了旨意,入宫共贺吾皇万岁。

      他便也与父亲一同去赴这场宫宴。

      沈家乃开国功勋,彼时得了太宗皇帝的恩典,镇国公爵位世代相袭,永享尊荣。

      到了如今,沈家已与这个王朝一同绵延了两百余年,每一代皆有杰出英才出世,无不成为朝中肱骨栋梁。

      沈雍作为镇国公府世子,是沈家子里最耀眼的一位,不仅仪表堂堂、为人谦逊,还文武兼备、样样精通。

      这样一位芝兰玉树、如圭如璋的年轻郎君,自是该受到全京城年轻女郎瞩目的,可他却一直被父亲扔在边关军营里历练,直到这次皇帝寿诞将近才初初回京。

      漫步在华灯浓彩的宫殿之中,他只觉步入了新奇的、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边关的风沙足以将一切鲜活都吹得灰扑扑的,这里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也正是在这一晚,传言中最受皇上珍爱的懿春公主献舞祝寿。

      惊鸿一舞,吸引了所有人惊艳的目光。

      清冷瑶光之下,少女的身姿看似柔韧实则有力,既舞出了独属于女子的柔美,抬眸挥袖间又分明舞出了大越朝盛世万千。

      公主有着皇家的底气,合该这般,一人便能舞出万千恢宏气势。

      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被漫天风沙以外的东西迷了眼去。

      席间之人无不赞叹,皇上也龙颜大悦,赐下重赏。

      沈雍坐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上,不自觉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深深刻在了脑海里,甚至在她退场之后还鬼使神差悄悄跟了上去。

      宫苑之中,奇石异木层层叠叠、幽深曲折。

      沈雍循着她的身影而去,然而千岩万转路不定,他怎么也追不上那抹缥缈如月宫仙娥一般的倩影。

      他越找越焦急,越走速度越快。

      终于,在一棵早春的樱花树下追上了她。

      美人如花隔云端,她面色冷淡,冷若冰霜,与方才献舞时含蓄而热烈的模样全不相同。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从云端跌落。

      华美的舞服开始破碎,鬓发一点点变得混乱,颈上显现出一道青紫的淤痕,身下也渐渐渗出鲜血。

      仙娥堕入泥淖,玉人渐渐碎裂。

      而不远处,落了一把剑柄染血的长剑...

      沈雍脑袋一点,猛然惊醒。

      他怎么又梦到了那场久远的宫宴?

      帐内长灯未尽,滴漏声声,夜还很深。

      他靠坐在不远处的桌案前,抬头望向榻上之人。

      却见她已经醒了,与他方才梦中结尾的样子一模一样。

      但他不确定她此时是否清醒,因她只微张了些眼,面无表情。

      玉人长睫卷翘,时而缓慢颤动一下,在灯影下洒下一片阴影,沈雍与她无声对视良久。

      谁都没有旁的动作。

      半晌,沈雍起身向她走去,她的眼睛也随着仰视他而完全睁开了来。

      空茫。

      这是沈雍看清她双眼后的第一印象。

      他躬身探了探她额上的帕子,一言不发地将它重新用冷水打湿覆上去。

      而她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紧接着,沈雍端过案几上的水碗,神态如常地在塌边坐下,舀了一勺水递到她唇边。

      她却没有半点要张嘴喝的意思,像一具只有眼珠子能微微转动的人偶。

      沈雍却看不下去她因高烧而开裂的唇,见她不动作,面上有些挂不住,伸手捏住她的双颊,终于如愿将勺中的水倒进檀口。

      却见下一瞬榻上的女人猛烈咳嗽起来,身体不受控的抖动,连带着伤口也随之裂开。

      空气中又传来淡淡的血腥味。

      沈雍愣了一瞬,连忙将她扶起靠在自己怀里。

      他本想帮她顺气,又怕给她背部的擦伤造成二次伤害,他想扶她再坐直些,又怕压坏了她身下的伤口。

      一时间,他只好用胳膊施力,让她半坐着,另一只手则稳稳护住她缠着绷带的左腕。

      他做错了,不该那样逼她。

      帐中咳嗽声渐歇,大口喘息却仍在延续,沈雍轻轻让她平躺下去。

      “为什么?”是非常微弱的气声。

      他偏头看去,她的双眸因方才的咳嗽染上了些水色,终于看起来明亮了些。

      他缓缓收回撑在她颈侧的手,重新在塌边坐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什么为什么?”

      “不是要杀我?为什么又救我?”

      依然是很小声的气流,若不是此时恰逢夜深人静,沈雍恐怕非得将耳朵覆在她的唇边才能听清。

      闻言,沈雍偏开了些目光,“生杀夺予,皆在于我。”

      他复又与她对视,“我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哪来什么为什么。”

      如果没看错,他说完后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丝生无可恋,她又问:

      “那你什么时候让我去死?”

      沈雍不说话了,竟还想着死吗?

      “为何这般想死?”

      柳忆春不说话了,她有些恼火。

      这个长得人模人样的傻大个,不知道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明明摆了一副要把她折磨死的架势,却又总是给她留有一线,她不介意主动将自己仅剩的生机断送掉,他却又把她救活了。

      真特么就是和她对着干。

      没死成,反而拖着这幅痛得她睡不着的破烂身子,柳忆春非常非常非常不高兴。

      沈雍将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厌烦尽收眼底,面色瞬间绷得很紧。

      他捏住她的双颊,要她与他直视,“回答我。”

      柳忆春浑身都软绵绵的,只能顺着力道撞进他黝黑深邃的眼睛。

      强大的气场几乎令她窒息,柳忆春开口却道:

      “关你屁事,看不惯我就杀了我。”

      许是这话过于糙,许是她的语气过于冷,沈雍一瞬间愣在原地,面上表情几乎破裂。

      这是公主能说出的话吗?她竟敢这么和他说话!

      怒火猛地窜起,又被他瞬间按下。

      ——她在激怒他,她还是想求一死。

      他偏不如她意!

      沈雍怒极反笑,握住她双颊的手用力了些,俯身拉进与她的距离,再开口时语气森冷。

      “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此刻若是熟悉沈雍的人在场,定已被他这幅样子吓得屁滚尿流。

      因为很明显,他是真的怒了。而惹他生气的下场一向是没人承受得起的,不想死的人无不立刻拼命找补、跪地求饶。

      柳忆春却似已力竭,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不说,还径直闭上了眼睛,一副要杀要剐任君随意的头铁模样。

      沈雍闻着越来越重的血腥味,见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终是松开了对她脸颊的钳制。

      指腹上仍留有她滚烫的体温,他冷着脸为她换掉左腕上的纱布,在确保她没有力气离开这方床榻、周围也没有任何危险物品后,快步转身离去。

      罢了,不与这烧糊涂的人计较,待她清醒,他要她重新好好与他说话。

      柳忆春却在他离开的脚步声中渐渐睁开了眼。

      有意思,又要她受折磨,又舍不得她死,亲手把她伤了还上赶着亲自来照顾她。

      这是男版冷脸洗内裤文学?

      她突然有些好奇,她究竟穿了个什么身份来了。

      然而不待她细想,枯竭的体力便让她再次陷入昏睡。

      再睁开眼时,天色已大亮。

      远处传来将士操练的模糊口号,她休息的帐中被衬得格外安静。

      柳忆春只敢浅浅呼吸,因为动作幅度稍微一大就会牵扯到浑身上下的伤口,疼痛便会立刻争前恐后地去撕扯她的神经。

      从前,她虽然也曾经沉迷于刀划开皮肉的瞬间剧烈疼痛到眩晕、浑身迸出冷汗的感觉,但从没有过一次将自己弄得这般伤痕累累。

      痛感成百上千倍地向她袭来,快要将她淹没,她忽然觉得也许不需要再主动寻死,就这么躺着等着被痛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果然,最惨的还是想死却没死成。

      周遭没有人,柳忆春抬动右手,缓缓钻进衣襟,抚向自己的肚子。

      熟悉的疤痕没有了。

      看来她是魂穿。

      啧,老天爷当真“待她不薄”,才刚有了一副新的身体就又被搞得破破烂烂的。

      柳忆春百无聊赖地想,另一个时空的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呢?他们现在发现她的尸体了吗?

      会看到她肚子上那些狰狞的疤痕吗,又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呢?

      开始自伤,是在高二下学期。

      彼时她的爸爸妈妈,哦,姑且称他们为爸爸妈妈吧,虽然更准确的说法是“柳忆春的创造者”。
      她的爸爸妈妈盯她的学习盯得比以往都紧,快要升高三了,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年,他们不允许她有丝毫懈怠。

      大到模考、月考,小到每一周的作业,他们都会挨个翻看,指指她错的地方,又指着她鼻子骂。

      ——他们一点也看不懂题,但能看懂红色的勾勾叉叉和分数。

      “这种小错误也犯,以后怎么考重大大学啊!要不是看你快高三了,怕影响你状态,早就收拾你了!”

      嗯,收拾这个词很准确,他们的行为与其说是教育,不如说是泄愤。

      他们恨自己没本事,被别人看不起,每天只能靠很辛苦的体力活挣钱,也惶恐于她作为女儿没法达到他们的期望,带着他们跨越阶级。

      所以,只要她犯一点错,就会被收拾。

      “我们辛辛苦苦挣的都是血汗钱,就为了供你读书,你不争气,怎么对得起我们啊!”

      每次这种时候,她就会赶紧跑去做作业,没有也要硬做。

      因为,走晚了的话,他们越说越上头,最终的结果只会是一个——

      按着她打。

      很奇怪,好像别人家的父母都是一个打一个劝,但她家里却是一个打一个帮。

      最开始她总是哭得撕心裂肺,后来惊动了邻居,爸爸妈妈赔着笑脸解释说她不小心摔了,还让她当面和邻居解释。

      自那以后,他们要打她总会让一个人按住她、堵住她的嘴。

      发泄完了,又抱着她哭。

      “爸爸妈妈是爱你的呀,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你好,不想让你以后和我们一样这么苦,我们已经把最好的都给你了,你一定一定要争气啊。”

      的确,家里最好的房间给了她,饭桌上的肉也都是她的。

      他们确实把最好的都给了她。

      她好像除了拼命学习将一家三口带出泥潭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于是她总是学得很认真,也习惯了拳打脚踢带来的痛。

      可他们突然开始不打她了,她很不习惯。

      疼痛让她意识模糊,却也能让她清醒。

      她的灵魂平日里很贪玩,一不留神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有痛的时候能把它唤回来,只有痛的时候她才感觉能完全掌控自己身体。

      很不习惯,那就自己动手吧。

      最开始,是用指甲掐。

      到后来,是用小刀划。

      她精心挑选过位置,手臂和腿不行,她爱穿短袖短裤,露出来总有人要问。
      后面不行,她看不到,也不方便上药。
      前面的话,一低头,她看到了自己的肚子,那就这里吧...

      反正她不穿露脐装,除了她自己,没人能看到。

      工作后,肚子上的划痕越来越多,她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把灵魂唤回来,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足够让她积攒起下一段日子正常生活的力气。

      而她每次感到快没力气的时候,都会下意识抚向肚子上交错的疤痕,看有没有这个运气不用刀划就能将灵魂唤回来,这样就不用麻烦地准备药和纱布了。

      但现在,那些划痕都没有了,真不习惯。

      帐外传来脚步声,一道敦实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哎呀,柳夫人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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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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