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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沉水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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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
春光正盛,内庭一隅静若无声。
榻上沉水香袅袅,宫灯投下沉影。沈栖梧斜倚着,指尖拨弄靠枕流苏,正欲言笑,渊临昭的声音截断了她:
“若这皇城有朝一日塌了,是头年那场风雪太重,还是根基早烂了?”
沈栖梧指尖一顿,抬眸:“陛下?”
“你看那些。” 渊临昭袖袍一拂,指向堆满外庭案几的奏折,“北地荒寒,官民应对有法;南疆虫灾,天降雀鸟尽食蝗虫。更有甚者,‘凤影显宫阙、震三域’,连老太傅都来问,是不是凤凰显灵了。”
他嗤笑一声,“倒像是朕这天下,是靠一只鸟撑着的。”
沈栖梧一怔,旋即轻轻一笑:“若真有凤凰现世……倒也不坏。”
皇帝眯着眼:“哦?”
“世传凤凰守国运,主太平。若凤临王朝,岂非天佑陛下。”
渊临昭望着她眼中那层平静无波的澄澈,指尖缓缓轻点膝侧,眼中光色冷了下来。
他缓缓起身,神色如常:“看来……的确是个祥瑞。”
那日之后,他虽偶有踏入瑶光殿,却已不若往昔频繁,传她侍驾亦是寥寥数次,宴席间不再让她伴侧,只留一句“政事繁忙”。
沈栖梧不明所以,终是忍不住问近侍:“是臣妾……哪里惹了圣上不喜么?”
近侍不敢多言,只垂首答“并无他故”。
也确实无他故。
皇帝近来勤政寡欢,别说沈贵妃只是偶尔得召——其余诸人牌子,早已久不曾翻过。
空阶沉露,帘影横斜。
沈栖梧神思困顿,翎落却在她沉眠之际,察觉情绪起伏。知她苦闷无言,却无处可诉。
外间关于异象的传闻愈演愈烈。
朝臣奏疏不断,皇帝静观不语,心中某个猜测逐渐成形。
执政近十年,他深知妖术幻象可设,情感亦能伪造。若她真是凤凰,为何他捕捉不到分毫痕迹?
终于某夜,他破了执政以来“不动灵力”的自诫,悄然以灵力探她神识。
凤凰印记无迹可寻——但他却看到了“自己”。
确切说,是那早年于山寺落棋的自己,是魔界渡口白衣压阵的自己,是千百年来众多“渊临昭”的一幕幕。
他想看清她到底是谁,但目光所及,皆是“他自己”。
他倏然收力,十年不用灵力,一朝破诫,竟为这般虚妄。
他不再见她了。
沈贵妃一日日憔悴。
皇帝则常驻温泉行宫。后宫私语,圣上新宠在外。
翎落愈发痛苦。
她只能“活在” 沈栖梧的五感之间,看着她在镜前犹疑,看着她伏案写满信笺又投入火盆,看着她独对长夜饮酒,喃喃低语“臣妾……错在何处?”。
***
温泉行宫
温泉水雾蒸腾,氤氲弥漫。水中安坐一人,眉目在雾气中显得澄澈沉静。
渊临昭踏过湿滑的石阶,停在泉边。雾气漫过衣角,他看着水中那张与自己毫无二致的脸,声音平稳:“十年之期,今日便满了。”
水中人眼帘低垂,声音却稳:“十年了,本王仍不明白,你为何偏要做这一场皇帝。”
“你这等异类,寿数漫长,又为何偏偏借我这一遭?”
“本王,竟未料你……当真肯将江山奉还。”
渊临昭唇角微扬,只道:“明日,你便可自己来当当看。”
泉中人低笑一声,记忆翻涌。
十年前,先帝病危弥留。
那位本该继位的皇子,攥紧虎符,看向面前的人:“你真能替本王……”
“可以。但若要我出手——我要你的身份,先坐十年皇帝。”
“十年后,江山归你,国运不衰。”
僵持的死寂中,皇子终是颓然松手,将虎符推向前:
“本王手足皆虎狼,本王这残躯……这江山与其明日就被他们撕碎,或在本王手中倾颓……”
“你若能登基称帝,保我国运。十年之后,还我江山。”
“这皇子身份……和十年皇位,你拿去便是。”
渊临昭应下:“十年之后,自当归还。”
于是,那‘病秧子’ 持虎符夜袭八百里,扣开宫门,血洗近侍,禁军易帜……一夜之间,皇权易主。
十年间,真正的皇子隐于这温泉行宫,重兵把守,唯皇帝一人可入。
皇子面貌,早已被术法改换,与渊临昭无二——
皇宫,再一次悄然易主。
***
世人只见圣上行事沉稳、威仪日重,无人察觉龙椅之上已非故人。
唯有一人。
沈贵妃。
合宫夜宴,觥筹交错。她隔着浮华光影,望向那张日夜描摹于心的面容,却在那一刻,看出了不可言状的陌生。
——这不是他。
她能说什么?
说皇帝换了人?说那夜夜缱绻、低声哄她入眠的男子如今不知去了何方?说这个人——虽然长着他一模一样的脸,却不是他?
无人会信。宫闱深处,早有“贵妃疯魔”的私语。
那个皇帝也曾召过她几次,可她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几番之后,皇帝也便不再提起。
沈家早早死了这条线,一个接一个地往宫里塞新人。
只有翎落知道,她根本不在意。
她的心,早在渊临昭消失那日,便一寸寸化作了死灰。
翎落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困在沈栖梧的身体里,一面承受着她无从言说的哀戚,一面焦躁难耐,日夜翻找破局之法。可她整日昏沉,心神如灰,连清醒都成了折磨。
沈栖梧的哀伤太长太久,如同绵绵春雨,滴滴不休,缠绵不止。
这一下,就是十年。
翎落困在其中,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名姓。
直至那一日。
春宴后,沈贵妃由宫人搀回寝宫,一路缄默。她久不承恩宠,连赏下的食盒也透出敷衍。
帘后新进小宫人将食盒中物逐一摆出,低声道:“娘娘,这是……温泉宫今日所余。”
几样寻常点心,唯有一颗糖,用朱红锦囊包着,形制玲珑,竟是个——凤凰。
糖捏得极精巧,双翅拢尾,玉立生姿。
沈栖梧的目光落在糖上,死水微澜。
日影西斜,拉长了殿中孤影。
她伸出手,指尖触上那薄脆的糖翅。
轻轻一折。
糖中夹杏仁,初入口甜,转而苦涩。
那年春夜,那人曾将这种糖捧在掌心哄她,“爱妃若嗜甜,朕便再不叫你尝半分苦。”
她那时只笑,想着不过寻常甜食,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好多、好多。
可她等了十年。
日日等,夜夜盼,一点一点把自己等成了个笑话。
糖翅落地的一瞬,一切崩塌了。
翎落是被血脉深处的灼烫惊醒的。
她睁开眼——第一次,真正用自己的眼睛,看清了这个世界。
朱红帷幔在热浪中狂舞,赤金火焰冲天而起。一只火凤自沈栖梧躯壳中挣脱,巨翼舒展,昂首长鸣。半空中,凤印煌煌显现,金纹流转,辉光灼目。
地上,那颗碎裂的糖凤凰静静躺着,如同被彻底碾碎的最后一丝念想。
翎落怔怔望着火光中舒展的巨凤,只觉神魂前所未有的清明——
火凤垂首,目光如炬,穿透烈焰直抵她眼底。无需言语,那女子燃烧的执念已烙入翎落心间:
【你,可曾有过一刻的动心?】
哀恸如冰冷的潮水漫过。翎落阖上眼,静待轮回归位。
就在眼帘垂落的刹那,她瞥见一抹异色。
——墨蝶。
一只细小的墨蝶,竟在焚天烈焰中,安然随舞在火凤的羽翼边缘。
她认得那蝶。
那是渊临昭的法术。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自有办法”?
翎落想再看真切些。可她这一世,实在是太累了。
连这涅槃烈焰、灼骨剧痛,也只能换得她短暂清明。
很快,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
那混着桂花香的沉水香,翎落早闻到了,却迟迟不愿睁眼。
她心里明白,那爱恋,那伤痛,皆是沈栖梧的,与她无关。
可爱意是真的甜,心痛也是真的痛。那彷佛被无尽细雨封锁的十年,也委实太久,太长。
她尚未准备好,该如何面对渊临昭。
更清楚,那人与凤凰之间缠绵纠葛的爱恨情仇,于她终归是局外之事。她一个外人,又能以何种身份置喙?又如何开口?
她便那样静静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有人不轻不重踢了踢她,熟悉的声音自上方砸落:
“你打算装睡到什么时候?”
翎落睁眼,看清那张脸。
万般熟悉,也万般陌生。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问,“我去了多久?”
渊临昭垂眸,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略沉:“去倒是没去多久……但我以为你死在梦里了。”
翎落缓缓坐起,拍了拍身上的灰:“梦里死不得人。”
“但有的人,活着也不太像活着。”
渊临昭没接话。
片刻,他弯腰伸手将人拉起:“这次是我的错,阵法出了点意外。”
翎落却在触及他指尖的瞬间,猛地一僵,随即甩开那手,声音依旧平稳:“不必。”
动作利落,毫无迟疑。
渊临昭的手悬在半空,眼神终于动了动。
“小怪,你这次……看到了什么。”
翎落却已起身,头也不回地推开门,只留下一句:
“十年太长。得花些工夫……忘了干净。”
***
翎落连着三日泡在市集里。
烧饼摊的焦香、茶肆泼出的残渣、货郎担上叮咚的铜铃——这些气味与声响争先恐后挤进她的感官,像一群叽喳的麻雀,啄食着她魂灵里某块腐肉。
回到林府时,她便倚在廊檐下,看仆从扫落叶。
清早地上一层橙黄枫叶,到了日上三竿就被扫得干干净净。一夜秋风,再铺满,再扫净。日复一日,她站在檐下,就这么看了好几回。
约莫第五日清早。
“昨儿东街新开了家铺子,” 她随手捡了片枫叶把玩,“老板娘簪的海棠绢花,比李记那支如何?”
小丫鬟“噗嗤”乐了,笤帚尖戳了戳她衣角:“仙君不如亲自去瞧?那颜色衬您更妙。”
她大笑起身,心口却倏地一沉。
比翼鸟城主的话,便是在此刻浮上心头。
彼时换心,城主说得笃定:“无爱人之心者,不沾尘缘”。
可翎落分明还记得——沈栖梧咬开那颗糖凤凰时,杏仁的涩与蜜的齁。
“与我何干。” 她低声咕哝,踢开脚边碎石,看它咕噜噜滚进池塘。
就像那十年光阴,被她一股脑塞进灵识深处,锁好,封死。钥匙往池底一抛,涟漪散尽之后,便算两清。
至于渊临昭——
那人倒也识趣。林府不大,这几日竟真没碰上过一次。
只除了一回。夜半,翎落摸去小厨房温酒,无意瞥见主屋灯火未熄。
昏黄烛影中,渊临昭的侧影被窗格切割成几片,像极了……养心殿灯下批阅奏折的帝王。
她拎着酒壶转身就走。
夜风卷着桂香追上来,恍惚又是那十年里,每一口腥甜的沉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