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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替我杀一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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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落日日蹲守这座酒馆,已整整六十七天。
起初她以为自己是在等一个猎物,后来,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世上,除了这间酒馆和这条街巷,她已经哪儿也去不了了。
今日仍是东南风。风吹过酒馆的招幌,带起丝丝雨意,卷着酒气往骨缝里钻。她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指尖轻敲桌面,像在给什么倒数。
桌下的伏灵阵早已布下,伏线从案角延至巷尾,如蛛丝潜伏。只等一只足够强大的怪物,撞进来。
——那日也是如此。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东南风。翎落懒懒支着脸,指尖灵力顺着桌面木纹慢慢渗下,一圈圈荡入阵眼。
她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启动这阵法了。
灵识如水银泻地,没入街巷,笼住檐下雀影、酒旗翻卷,也裹住人声与脚步的交错。她早已熟悉这座市井的每一丝气息起伏,甚至能分辨出哪户炉灶盐多了半两,哪家孩童仍在发热。
直至暮色将尽,一道陌生的灵息忽然破开风声,从街尾悄然滑入——如同风中燃起的一线微火。
翎落指尖一颤。
——太强了。强得不像话。
她下意识屏息,神识攀附而上,想窥那气息的源头。可这灵息既不带杀气,也无压迫,只是悄无声息地游曳过她的识网,像是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忽然回望了她一眼。
……神?不可能。
非神即大妖——
是妖,便可搏!
她猛地起身,伏灵阵轰然应动。灵光织网一瞬张开,“唰”地卷向巷尾,疾速收拢。然而,就在光网触及那抹身影的刹那,仿佛撞上了某种无形的壁障——整张阵网瞬间僵死,半寸不动。
那人缓缓转身。
玄衣银发,面容被半缕夕光切过,眉眼未曾动,只一双墨瞳穿透喧嚣,落在匆匆奔来的翎落身上。
“找我?” 他声音不高,像是随口一问。却隔着层层人声,一字一句,直直砸进翎落识海。
街头人影簇拥、烟火气翻涌,翎落却像被天地按在原地,动弹不得。识海震荡如浪,脑中嗡鸣半响,她才勉强挤出一个字:“是。”
男子瞥她一眼,忽而一笑:“你认得我?”
翎落抬眼——
世有妖艳者明如春花,有清冷者霜雪不侵。可眼前这人,却让她想起戈壁残岩上风蚀的神像,眉目未尽毁,仍存几分慈悲。可那目光,隔着千年风沙落在自己身上,像是盯着一尊落灰旧器。
她心头一凛,竟不敢再看第二眼。
“嗯?”男子见她发怔,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是该叫你声姑娘,还是公子?”
“随大人称呼。” 翎落垂眸作答,嗓音哑哑的。
男子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眼角一动,忽而道:
“那你倒说说——一个未辨男女的小怪,是如何破了我的幻术?”
话音刚落,一股无形气波陡然荡开。
风止、人凝、声消。整条街巷凝为画中景。
翎落虽不解“幻术”具体所指,却清晰感知,伏灵阵已在无声中彻底崩溃。她忽然觉得自己赌对了人,一时竟心生几丝庆幸。
她向前半步,动作克制得近乎恭敬,低声道:“我有一桩交易。”
“没兴趣。” 男子眉眼微垂,抬手一挥。
周遭如水墨残影般褪去,市井喧哗汹涌而回。
却独独不见了那人。
翎落急催神识,伏阵崩散的余波中,一缕未尽的灵息仿佛被人轻轻牵引,沿着破碎的灵网缓缓回涌,落入她掌心。
那灵息冷而绵长,如薄雪落掌,却在皮肤上烙下一道清晰灼印。
她蹙眉凝视,五指缓缓收紧。
这感觉……倒像是那人,亲手,递来的。
“客官?”
耳边一声轻唤,将她从记忆中扯回。
店小二搓着手帕,站在一旁赔笑:“小店打烊了,您看……?”
翎落抬眼扫过空荡的酒馆,指尖一动。
藏于整条街巷的灵识细丝,如一张无声落空的网,被她默然拉回掌心。
今日,还是没见到。
***
又是风东南的一日。
酒馆门前的梨树开得正盛,风过处,白瓣如雪,簌簌落满阶前石缝。
翎落从对街走来,掸落衣角沾染的花瓣,正要迈入。眼角余光被一缕飞舞的花影牵住,偏头看去——
玄衣男子银发高绾,执壶温酒时,白雾氤氲,衬得眉眼愈发清冷。
“是你!” 她脱口而出,停在窗前。
男子闻声抬眸,目光从她身上掠过,落向窗外纷扬的梨花,语气闲适:“姑娘这般模样,原是认错了人。”
“我有一桩交易。” 翎落整个人堵在窗前,声音压得极低。
“原是我唐突,应称公子才对。”男子唇角含笑,正眼看向她,语气一转:“可即使是公子——我也没兴趣。”
“老伯,您要的卤味齐咯!” 店小二“哐当”一声把粗陶盘子搁下,转头朝翎落热情招呼,“客官来了,要不今儿换张桌?"
翎落耳畔嗡鸣——店小二眼中,竟是个耄耋老叟在与自己对话?
这便是那人口中的, “幻术”?
“进来罢。” 男子叩了叩案几。
翎落几乎跌撞着冲进酒馆,一屁股坐到男子对面,还未等他开口,便低声问:“大人可听过羽嘉族?”
男子抬眼:“听过些传说。说是世间罕有的,灵药之体?”
翎落迎向那目光,唇角缓缓扬起:“羽嘉族,自生便龙凤同源,雌雄一体。世人只道灵药难寻,鲜知其飞升之刻,灵骨圆满,乃可破界逆天。”
“唯有一个死限——得我们,心甘情愿。”
“否则逆血反噬,命魂俱灭。”
语顿,她唇角勾起一抹凌厉笑意:
“可我愿意——
自献命脉为药引,助大人破境登顶!”
话音落,她抬手一按心口,灵息震荡间,一道凤羽缠着龙鳞的灵纹短暂浮现,又迅速隐去。
一瞬静默。
男子盯着她良久,才慢悠悠靠回椅中,忽地“噗嗤”一声,低低笑出声来:“那你想要什么?”
“替我杀一个人。”
“谁?”
“天狗。” 翎落咬出两个字。
“踏雪四蹄,额生白毫。六界只此一兽——它的主人。”
男子淡然开口,“为何要杀那人?”
“他灭我全族。”
男子垂眼,语气仍淡:“天狗,已是六界圣兽之一。它的主人……”
“我知道。”翎落唇角微抿,血丝浮现,“但你,杀得了。”
“你倒真看得起我。” 男子笑声渐收,忽地倾身逼近。血色妖瞳如业火燃起:
“那你可知,我是谁?”
翎落猛地打了个冷颤,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下一刹,全身僵如死物,只剩眼珠还能动,却着了魔般死死望向那妖瞳。
这一对上,寒意如冰湖倒灌,将她拽入深渊——冰冷窒息,无处着力,只能沉坠!
唇齿间有声音流出:
“你的灵力,至少有万年……”
“我……不知你底细。但你是我百年来……遇到的最强者。”
“我没把握你能杀他……可只要一线可能,我,绝不会放过……”
她指尖痉挛般颤抖,竭力闭嘴,却像被扼住喉咙,只能听着字字句句清晰吐出:
“你,不是第一个……”
“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绝望比冰湖更冷。她想咬舌,却连牙齿都感觉不到。只能眼睁睁听着喉中话语不受控地倾泻而出,将底牌赤裸裸地、一件不剩地尽数摊开!
赤瞳倏地熄灭,禁制瞬解。
恍如溺水之人骤然被捞出水面,翎落整个人伏倒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
男子静静看着眼前景象,眸底掠过一丝深意。若说上次被识破是侥幸,这次他幻术布得极深,除却那几个万年前孕生的灵物,六界之中无人可破。这小怪……
“还请大人……成全!” 翎落喘息未定,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男子。
“我应你,也不是不行。” 男子指尖轻点桌面。
“只不过——”
紧扣桌沿的手指一松,翎落眼底划过一丝恍惚,随即被强行压下: “大人还有何顾虑?”
她想到什么,急急补充,“大人若忧誓言无凭,可立血盟。以魂为契,天地共鉴。”
话音落下,她听到对方轻描淡写一句,“那就开始吧。”
翎落眼神骤凝,再无半分犹豫,并指如刀,狠狠划破左掌——
鲜血未落,整间酒馆如同一幅褪色的古画,被生生剥离。四壁结界瞬间成形,倒悬的血色冰棱浮空流转,透红寒芒映得男子双眸泛起幽光。
“在下翎落。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渊临昭。”
“以死生契阔,血咒为印。”翎落嗓音震颤,裹着灵力咒韵。浸着酒渍的陈旧桌面骤然泛起刺目金光,繁复诡谲的咒文如活物般沿木纹疯狂游走,瞬间爬满整个结界内壁。
她率先掌心朝上,按在桌面阵眼,一字一顿:“今日之盟,天地为鉴……我,翎落,若违此誓,业火焚身,六道不入。”
“渊临昭,你若违誓——” 她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血煞反噬,魂断无间。”
咒力反噬的剧痛让她身体微晃,她强撑着,抬眼盯住那双墨瞳, “大人,该你了。”
渊临昭神色淡漠,抬手抖了抖袖口,指尖轻轻一划,随之覆上翎落手掌。
“诺。”
双掌交叠,掌心血痕瞬间熔为一体。
轰——!
一股磅礴灵息悍然自阵眼爆开,如山海灌体,直冲翎落脉络。她喉头一震,涌出一口血,却牙关紧咬,五指如铁钳般死死反握住渊临昭的手,拼尽全力压住狂暴震颤的阵心。
下一瞬,灼烧感自骨骼深处渗出,寸寸逼向肌理,如雷火穿脉。赤金色的咒纹自两人手背皮肤纹理间蜿蜒浮现,如烙铁刻印,一点点清晰、凝固。
最终,所有光芒与灼痛猛地一收。赤金咒印骤然隐没于二人手背皮肤之下,再无痕迹。
此印一旦落成,外人难以窥见,唯于生死感应之刻,方会再现。
就在那咒印彻底隐没的最后一息,翎落强忍着翻腾欲呕的气血,藏在桌下的右手疾画,一道几弱无色的符文溜出指尖,顺着桌子梨木纹路,悄然爬上对方衣摆,瞬间隐没。
“成了!” 巨大的虚脱感与狂喜交织,她咽下喉间腥甜,心跳如擂鼓。
却未察觉,对面男子已微侧了头——眸底微光一闪即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倒挺熟练。”
酒盏在指间一转,渊临昭眉梢微挑: “如今这套路,也用在我身上了?”
他似笑非笑,“不过,算你有点眼光。”
随即招呼小二结账,起身往外走,玄色衣摆自翎落眼前一掠而过。
她神色一僵,顾不得多想,追着他踏过满地梨瓣, “大人要去何处?”
“去杀你仇人。” 渊临昭脚步未停,随口答道。
翎落心头一紧,快步跟上:“现在就去?”
“怕我死?” 渊临昭忽而回身,银发在风中微扬。
翎落被问得一噎。
渊临昭眼尾微挑,抬指轻弹:“招来!”
言出法随,天边云层翻涌,隐现硕大兽影轮廓。
“这里是人界!” 翎落皱眉,语气压得极低。
渊临昭耸耸肩,抬手一挥,二人身影瞬间消失于市集喧嚣。
待翎落回神,已身处一头巨兽脊背。狂风猎猎,耳畔轰鸣,渊临昭的背影时隐时现于翻涌云海。
她紧抓兽鬃,心中念头急转:此人行事诡谲难测。血盟已成,且静观其变,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二人一路无言。
***
盏茶功夫,巨兽降于一片幽深竹林前。竹叶墨绿近黑,无风自动,沙沙作响。
“这是何处?” 翎落警觉四顾。
渊临昭未应,径自走向一块青苔斑驳的卧牛石,屈指轻叩。
石面微颤,一只顶着撮赤红绒毛的小怪探出头,打量二人片刻,嫌弃似的“啧”了一声,又迅速缩回石中。
竹影婆娑间裂开蜿蜒小径,尽头院落若隐若现。
“天狗主人行踪诡秘,我每每追踪十余年才得蛛丝马迹。” 翎落孔骤缩,已然认出那赤毛小怪正是那人的看门兽。过去它虽不阻拦,可这般自报门户……
她下意识催动灵力,结起护身阵,低声质问:“大人如何寻得此处?”
渊临昭仍不作答,玄色衣摆掠过苍翠竹枝,自顾前行。
翎落盯着那背影,语气沉下:“血盟已成,我若身陨……”
渊临昭驻足回首,唇角浮出一抹闲淡笑意,“仇人就在眼前。”
“来,是不来?”
翎落攥紧拳头,眼见竹林结界即将闭合,终是咬牙疾步追上。
竹涛声里,小径尽头的朱漆门“吱呀”一声开启。
赤毛小怪咕哝一声,转身引着二人向内院走去。
快至前厅,渊临昭忽然脚步一顿,不着痕迹地退至翎落护身阵之后。
“此刻想逃,也迟了。” 翎落冷笑,一步跨过门槛。
厅中,一人正执黑子沉思,额间一道柳叶印泛着幽光。
翎落脚步顿住,胸口如遭重击,目光死死盯在那印记上。
她微垂眼眸,缓缓吐出一口气,结阵的手指不受控地轻颤,又强自压下。
再抬眼时,眸中只余一线淬了寒冰的冷光。
那人已将棋子掷入玉罐,语气慵懒:“又输了。” 丹凤眼侧睨过来:“这次,带了谁来?”
渊临昭自翎落身后悠然步出,泰然立于厅中。
对面男子眼中讶色一闪,随即望向赤毛小怪,嗤笑:“呦,你倒是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语间,渊临昭已踱至棋盘前,在软塌上落座。赤毛小怪奉茶至前,茶盏刚斟七分,那男子看向渊临昭,轻叹一声:“百年未见,别来无恙。”
“茶还是旧年味道。”渊临昭晃着茶盏,瞥了眼浑身紧绷的翎落,“也就百余年光景,戌劫……你仇家倒是越积越多。”
护身阵灵力瞬间暴涨!翎落声音冷得掉冰碴:“你们认识?!”
“算旧识。” 渊临昭目光淡淡扫过戌劫,“今儿算你走运,若真叫他找着四大灵兽八大妖邪,你可不就折在这了。”
戌劫未理他话,只静静望向翎落,声音平缓:“我已同你说过,你找错了人。”